菊花香,秋风凉
发布时间:2025-09-27 07:31 浏览量:1
五月份的北方,天气还很清凉,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老模样,他脑梗十多年了,说话不太利索,此外,却没有其他很明显的症状。
他习惯于上午时分,绕着小县城转一圈,一个人时疾时缓,想快则快,想慢则慢,先是从城中间的道路出来,再顺着西街走,然后行到南街,尔后东街,最后转回家。每每到家时,恰好中午,然后吃午饭,午饭后,休息很长时间,下午就不再出去了。
七十岁的父亲,就这样一日日重复他的路程,他从不轻易打扰子女们的生活,不想给我们添麻烦,他只是按照自己的轨迹,不紧不慢地再生活。
父亲从不避风寒,夏天大毒日头下,他也不惧暑热,照走不误,冬天寒风扑面,他竖起衣领,执意前行。我们也屡屡劝过父亲,天气不好就不要出去了,在家看电视不好吗?然而父亲从不争辩,依然我行我素。劝得多了,也不见管用,我们就不再劝说。父亲照着他的轨迹还是一日日地重复。
在我心里,我想当然地一直以为这就是永恒,直到那一天的到来……
母亲说:
“你爸走路,最近怎么老是走走退退呀?门口那个小坡,我在阳台看见他退了好几次,才又上来了,这是怎么了?”
我倒不以为意,父亲走路缓缓慢慢,上不来,退退走走,这有什么不正常?到了晚间,家姐过来了,母亲又把同样的话说给了她。
家姐年长些,历事也多些,她可能预感到不好的一面,她说:
“那明天我带爸去医院检查检查吧。”
第二日,快要中午了,我正准备下班,母亲打进来了电话。
母亲说:“你姐带你爸去医院看病,走了一上午,马上就要中午了,你有空要不过去看看,昨还不回来。”我随口答应了。
当我赶到医院,大夫知我是长子,一把把我拉进办公室,一脸严肃的对我说:“你爸血小板急剧下降,我们这儿看不了,要不,你们赶快去大医院看看。”
大夫的表情让我有点吃惊,这个大夫平时是有打交道的,我和他也算相熟许久,他这样说话的口气,让我忐忑不安,预感不好,我快速地答应了下来,迅速来做父亲的工作。
折腾了一上午,父亲气力更衰弱,精神也不好,他闭着眼睛,有些费力。大夫那慎重的表情,让我心里发慌,我强压住心头的狂跳,不敢和任何人讲,只背着人给妻子打了个电话,交待她尽快给我卡上转过5万元,我要陪父亲去大医院看病。妻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,一句话没说,过了十来分钟,我听到了钱到账的提示音,心里多少安了下来。
我开着车,家姐搀扶着父亲,我们一行三人往市医院赶。在我们这办了转院手续,医院楼里跑来跑去,一路耽搁下来,到了出发时,大概已到了下午的四、五点钟,父亲从早晨离家到现在,滴水未进。大家都担心到了大医院,肯定要做检查,要做检查就得禁食禁水,父亲坚持着硬是没吃东西,到了市医院时,已是晚上八点钟。
当看完大夫住下院,先要做基本检查。等检查完,我问大夫现在能不能吃东西?他说:“其实,检查前就可以吃东西,不碍事的。”当时的我,真想甩自己一耳光,可怜的父亲整整饿了一整天,我真是造孽呀!
家姐一路小跑去给父亲搞些吃的,饿得有些过了,也不敢叫父亲怎么吃,给父亲买了奶粉,冲好,当父亲喝下第一口,我看着他长长地出一口气,又闭上了眼,躺了下来。我的心定了定,缓和了许多,家姐给父亲整理随身带来的衣物,轻轻给父亲搭在身上。
病人太多,我们住了一间大病房,病人不下二、三十个,热气在空气中弥漫,说话声、吃药声、你来我往的声音不绝于耳,周围吵杂一片,乱哄哄的。父亲又喝了几口奶粉,也不想吃其他东西,又躺下了,闭着眼。护士已经给父亲输上了液,大家的心终于定了,家姐轻轻地给父亲打着扇,我趴在床沿上靠一靠。
不知啥时候了,突然被惊醒,细听之下,外面响起一大片哭声,听那些老病号的家属讲:
“这人不行了,医生叫出院。大晚上的,老家来拉人了………”
我心头不好的异感更加加重了,压在心底,堵得我有点喘不上气来,我抬头望望家姐,家姐神色如常。母亲常说:“你姐比你扛事,心比你大!”我也安心了下来。
我年近四十的人了,这些年来,先是带着母亲去邻市的矿务局医院做了一次股骨头大手术,时隔大约四、五年后,母亲手术效果不佳,我就又带着她去了北京城做了手术,又前前后后在北京城做了2次大手术,其间,都是我一人陪伴,一人跑前跑后。
在北京城做手术前,碰到了昔日同事,他知道我带母亲来做手术,他说:
“你胆子真大,一个人就敢带你妈做这么大的手术,你就不怕出个啥事?”
那时的我只把他的话当作玩笑话,我有啥可怕的?我是长子,名正言顺。我口袋里装着钱,遇事能摆平,我妈的事,我不说了算,指望谁说算?那时的我更多的是胆气和豪气。
我在外面读过书,见识过外面的世界,我从来不怕,只要按照外面世界的规则和逻辑行事,照样可以办成事。给母亲在北京大医院做完手术,回去后,那些和母亲一样,也是罹患同样症状的人,对我很是佩服,他们对母亲说:
“你有个好儿子,能去北京看病,我这,走不到那呀,只能在咱这瞧睢,瞎活俩天,等到哪天疼死也就心净了!”
那时的我从来不知道“怕”,只要到了医院,把病人交给大夫,一切顺理成章,就不需要太操心了,我不怕!
然而,半夜的哭声却真的让我有点后怕,我不敢想,我不能想,我不去想。我安慰自己:
“没事的,我陪母亲进了那么多次医院,都治愈好出院了,不会有事的。”
第二日,天气大晴,父亲气色好上来了,弟弟和母亲也赶了过来,大家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,病房里人本来就多,乱哄哄的,空气也流通不好,让人很压抑,家姐说,“要不她先回去,给父亲收拾些随身衣物,昨天来的时候太匆忙,啥也没有带。”我让母亲、弟弟、家姐他们仨人都先回去,接下来,有我一个守着就行,有事,我会叫他们。
夜里,护士给父亲挂上液,又出去了,我看着父亲静静地躺着,我安下了心,爬在床沿上,不知啥时候就睡过去了,只到好心的邻床大妈唤醒我,“快看,你父亲的液体快输完了,快关了输液管。”我手忙脚乱地把输液管关掉,然后去找护士。大妈感叹:“一个人,太累了,忙了一天,你继续睡吧,我帮你看着。”我笑着对大妈说:“没事的,我已经睡醒了。”
到了第三日,父亲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,我琢磨着顶多住上一周,就可以出院了。我的心渐渐轻松了起来。
然而,到了中午时分,父亲突然呼吸不上来,我手忙脚乱焦急地去喊大夫,大夫量了量血压,看了看指征,果断地要转重症监护室。我一下子就懵了,“不是好好的,怎么会急转直下?”
后来,父亲就住进了重症监护室,只到最后的出院。
我看着大夫递给我的那一大堆病历,啥也看不懂,我想,要是在北京城,父亲可能也许不是这样的结局。奈何,这个时候,我带父亲去不了北京城,不用说去北京住院,就是去了北京,或许连个专家号也未必挂得上?那个时刻,我恨自己的无能。我要是在北京,我的父亲也许还有重生的希望,这是多么悲哀的现实呀。
父亲走后,又过了八年,我的儿子申到了北京城的博士,其实,那个时候,儿子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,他还可以去其他城市更好的学校,但是,我告诉他,就去北京吧,北京的资源是一流的,不仅教育资源,医疗资源、平台资源……各类资源都是一流的,我们哪也不去,就去北京,我们这是“三进”北京城了。
读本科时,儿子想考北京城的大学,阴差阳错去了别的省;考研时,他也未能如愿;这次申博,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,却再错过,岂不可惜?三进北京城,不容易呀!儿子最后听从了我的劝,到了北京城读博。
潜意识中我知道,我想让儿子能留下来,不为别的,只为了以后再遇见像父亲这类情况,我们可以在北京城看最好的医院,瞧最好的大夫,也许,就不会让父亲的病成为遗憾,成为我们终身不可触及的痛。
那个飘泊大雨的夜,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,父亲出院了,我的心疼痛不止,以往每次出院,都是紧张中带着兴奋,独独只有这一次,这唯一的一次,却是生死未卜,我心头还残留着些希望:“医生的话就那样准,说不准回去后就好起来呢!”
大雨如注,就这样一路陪着父亲回了家,我说不出话来,心头哽咽,无法张口,只有母亲轻轻托起父亲的臂膀,同他喃喃自语:
“回吧,咱们回吧,不要再折腾了!孩子们在外头也照顾不了你,回去躺在咱家的床上,我照顾你!”“在这,吃也吃不好,喝也喝不好,咱回吧,回去就好起来了!”
父亲在母亲的怀里,紧紧地闭着眼,安静地睡着了,不经意间,我看见豆大的泪珠从父亲的眼角滚落。
雨下得越发大了,我和弟弟把父亲抬回家中,从进家门那一刻,父亲再次出门,却是以另一种方式离开的家门。
仅公三天后,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前前后后,不出一周,我们永远地失去了父亲。
家姐轻轻地合上了父亲的眼,喃喃自语道:
“爸呀,就这样走了!人,就这样走了……
我跑到大门外,放了三个响炮,宣告了这个世上最爱我们的人,就这样离开了我们。
亲一生,省吃俭用,他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,然后带我们进了城,他养育了三个子女,在那样的年代,三个子女都上了大学,有很好的职业,成了对这个社会有用的人。
父亲走后,从此后,我在这个世上,成了最孤独的人,开始担起父亲的担子,学着父亲的样子,照顾一家子老小,也努力成为父亲那样的人。
菊花香,秋风凉,我成了没爹的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