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民主不再解决问题,威权就回来了 | 施展札记61
发布时间:2025-10-09 22:40 浏览量:1
过去十年里,全球政治正出现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:
民主没有被推翻,但越来越多的国家——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转型国家——正在用民主的外壳做着威权的事情。选举照常举行,议会依然存在,媒体也仍有空间,但权力却在悄然集中,制衡正在被削弱,强人政治重新回到舞台中央。
上一次发生类似的民主退潮,还是差不多一百年前,一战后的社会经济危机中,不少国家转向威权化。
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?
不久前我刚去波兰考察,它分别经历了这两次民主退潮,正好可以作为一个观察对象。
1.
第一次滑向威权:当国家还没有学会走路
1918年,被三大帝国瓜分百余年的波兰,重新出现在欧洲地图上。但是人们为复国的欢呼没有持续太久,现实的困难便扑面而来。
这个新生的国家是从沙俄、奥匈帝国、德意志帝国的碎片拼合出来的,三套法律、三种官僚体系、三种行政传统混杂在一起;在普鲁士刻板又高效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,发现很难适应那些在奥匈帝国成长之人文雅的工作习惯,更不要提在低效专制的沙皇官僚机构下熏陶的人们了。更何况,新生波兰的境内,还有数百万少数族裔生活在边境地带,民族认同脆弱;经济凋敝,社会结构破碎。
波兰的宪法、议会、选举在1918年就建立起来了,但它们运行的社会基础远未成熟。各派政治势力诛心般地相互质疑,在议会中争斗不休,政府频繁更迭,国家治理陷入瘫痪。人们在现实的冲击下意识到,民主程序可以启动机器,却不会自然地导向关于国家的基础共识。
这种无力感,为“强有力的领导”铺平了道路。原已淡出政坛前台的波兰独立战争英雄毕苏斯基,在1926年发动“五月政变”,宣称要“净化”波兰政治,让国家重新运转。新体制并未废除选举,但权力的重心迅速集中,议会被边缘化,总统和军方成为国家的轴心。
约瑟夫·毕苏斯基雕像
毕苏斯基不愿被称为dictator,更愿被称为“仲裁者”。在他看来,国家太年轻,社会太脆弱,需要有人扶它一把;民主不是种子,而是果实,国家的树干必须先长出来,枝叶才有可能繁茂。
这一轮威权化,是“国家建构焦虑”的产物。它的核心不在于压制社会,而在于让国家首先存在——民主便成了政治幼弱阶段的代价。
2.
第二次滑向威权:当国家开始疑问自己是谁
时间快进到冷战结束后的1990年代,波兰成为东欧国家转型成功的范本:市场化改革推进迅速,民主制度巩固,经济高速增长,加入欧盟和北约,让它走上了西方轨道。
2004年5月1日,波兰等十个中东欧国家加入欧盟
然而,短短十几年后,波兰人便发现这条道路并不平坦。
加入欧盟后,波兰人本以为能迅速“变成西欧”,但却发现社会分层依旧、工资仍然低廉。波兰被法国、德国当作劳动力来源国,而不是平等伙伴,这种心理落差让人很不舒服。
另一方面,欧盟推行自由主义价值观(LGBT、堕胎、世俗化、移民),而波兰的天主教传统价值观与此差异巨大,以至于那些西欧价值观像是从外部强加给波兰人的命令,让他们产生对“文化殖民”的本能抵触。所有这些都造成一种心理矛盾:“我们回到了欧洲,但欧洲好像并不需要我们成为我们自己。”
这一次的危机,不是一百年前那种“国家能否存在”的问题,而是“国家还能不能保持自己”的问题:我们的信仰、传统、价值,是否还算数?这种焦虑很快就反映在政治上。
2004年波兰加入欧盟,波兰人的诉求还是“我们要成为欧洲人”;2005年,右翼政党“法律与公正党”(PiS)上台,其支持者的诉求变成“我们要成为波兰人”。但当时毕竟刚刚加入欧盟,社会主流心态还是要融入,PiS虽是第一大党,得票却刚过四分之一,联合组阁两年后,政治联盟便解体,PiS被迫下野。
到2015年,波兰社会心态进一步右转,PiS在大选中重新上台。他们的政治承诺表达为一种理念:“我们不是要‘被欧洲化’,而是要让欧洲记住,我们也是欧洲的缔造者。”这种理念回应了波兰社会中流行的新叙事:波兰不是西欧的追随者,而是一个有着独特历史使命的文明国家。这些都反映着社会主流的一种下意识情绪:人们不再关心“更开放”或“更现代”的承诺,而是关心对国际尊严的诉求。
2023年,波兰选举民调结果
PiS成为波兰首个能够独立组阁的政党。这让它能够利用多数党地位,一步步重塑权力结构,削弱宪法法院的独立性,控制公共媒体,调整选区划分,使执政党在选举中更有优势。虽然2023年大选PiS下台了,但它仍是议会第一大党,只是未能过半。波兰PiS政府与匈牙利欧尔班政府结成了中欧保守轴心,在欧盟内部形成系统性挑战;它们不是要反对民主,而是试图用民主程序重塑民主本身的价值取向。
与1926年那次相比,波兰这一次的威权化是在“制度内”完成的,更关键的是,威权的正当性也发生了转变:从“国家建设(state building)”的需要,变成“文化防御”的使命——守护民族的信仰和家庭秩序。在这种叙事中,威权不再是“不得已的选择”,而被塑造成“守护文明的责任”。
这样一种变化,并不是只有波兰这一个特例。最近十几年来,匈牙利、捷克、斯洛伐克、罗马尼亚、保加利亚,几乎都走过这样一条从民主到威权的曲线,区别只在程度深浅而已。这条曲线背后反映着各种错位。
先是心理错位,东欧国家在2004年前后加入欧盟,被视为“文明归队”,理想落地后却发现,“我们以为在回家,却发现是寄人篱下”。
再是社会错位,转型社会中的人,有赢家也有输家,输家被精英所忽视后,成为民粹主义的天然票仓。
第三是政治错位,社会的撕裂越发地让身份政治取代了意识形态政治,政治主张从“你主张自由市场还是国家干预”变成“你更听布鲁塞尔还是更听本国政府”,从“我们要像德国一样”变成“我们要不被德国指挥”,这些都使得民族主义成为动员各种不满的强大武器。
3.
两次相似的摆动:焦虑比制度更强大
波兰这两次滑向威权的故事,表层看有着很大区别:
第一次是军队走上街头,用政变接管国家机器,第二次是政党在议会内部修改规则;
第一次是因为国家太新太弱,第二次是因为国家太老、太迷茫;
第一次的口号是“净化政治”,第二次的口号是“保护传统”。
但其深层又有着共性的逻辑,当民主无法解决社会最深层的焦虑时,社会就会召唤“更强的手”来替它做决定。
1920年代的焦虑是“国家能否活下去”;2010年代的焦虑是“国家是否还能保持自我”。一个是制度的空心化,一个是身份的溶解。根本上来说都是,国家认同不稳,民主的根基就浅薄,风一吹就会动摇。
雅罗斯瓦夫·卡钦斯基,波兰前总理、PiS主席
毕苏斯基和卡钦斯基(PiS的创始人与操盘手),这两个相隔一个世纪的名字,常被放在一起对照。他们的共通点比差异更值得注意:两人都是在社会信心疲弱时登场,以“国家大义”之名,用强力来突破民主的困境。
这样一种政治循环,在百年来的东欧历史中,绝非孤例。
卡钦斯基双胞胎兄弟曾同时任波兰总理和总统
4.
健康民主的前提
波兰的两次转向让人看到一个常被忽视的事实:民主本身并不会自动生长,它需要深厚的结构性土壤来支撑。
第一,这片土壤必须有深层的共识。
如果社会在“我们是谁”这个根本问题上没有共识,选举只能制造冲突,而无法解决冲突。民主制度可以管理意见分歧,但无法从零构建国家认同。如果国家的基本共识未能形成,任何政体都会被卷入“存在性焦虑”中。
第二,它需要丰富的中间结构来承压。
健康的中产阶层、强大的社会自组织能力、活跃的公共舆论,这些“制度之外”的中间层,是防止民主在冲击下崩塌的减震器。没有它们,政治冲突只能在国家和个体之间直接碰撞,最后往往只能用强力来解决问题。
第三,它必须提供一种积极的共同叙事。
民主不能只是“反对谁”的平台,也必须是“我们要成为什么样的共同体”的表达。如果自由只是不断拆解旧的共识,而无法提出新的认同愿景,那么它终将在“保护传统”、“恢复秩序”的叙事面前败下阵来。
这三层结构如果有缺失,威权的吸引力便会浮现出来。
油画《雷伊坦,或波兰的沦陷》,扬·马泰伊科
5.
民主的阴影,是它无法回答的问题
波兰的两次威权化,是同一条河流的两次转弯——一次因为源头太浅(生存焦虑),一次因为河道太宽(身份焦虑)。民主总在这里流淌,却总会被地貌塑形。
在国家认同尚未稳固的土地上,民主往往不是稳态,而是会陷入摆动。
对于波兰这样的国家,威权并不是民主的对立面,而是它的一种阴影——一旦社会最深处的问题无法被制度回答,阴影就会浮现出来,提醒人们:真正决定政治命运的,不是制度的形式,而是它能否回应更根本的问题。
相关回顾:
* 关于此次波兰之行,我将在播客“东腔西调”中跟大家分享更多心得体会。节目预计于10月10日在各大音频平台上线,敬请关注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