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回被收养时,姐姐一反常态,躲在父亲身后:女儿不想被大夫人收养
发布时间:2025-10-17 15:23 浏览量:1
姐姐沈琬容此生最大的执念,便是成为嫡女。
当大夫人终于点头同意收养她时,她以为自己从此踏上了青云路。
谁知,大夫人性情古板无趣,如同一口枯井。
她教给姐姐的,无非是拨弄算盘珠子、核对繁琐账本,对于如何吸引夫君的目光,她一窍不通,甚至不屑一顾。
与姐姐的枯燥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跟着赵姨娘长大的我,沈琬宁。
赵姨娘将她毕生的风情都传授给了我,我歌舞双绝,身段玲珑,成了京中一众公子哥儿魂牵梦绕的对象。
就连姐姐心心念念的宣平侯府小侯爷,也为我倾倒。
他母亲亲自上门提亲时,握着我的手笑得合不拢嘴:
“嫡女庶女又有什么要紧?名分哪有我儿子的心头欢喜来得重要。”
这句话,成了压垮姐姐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她彻底疯了,提着油桶冲进我的闺房,一把火将我二人一同吞噬。
烈焰焚身之际,我却感到一种解脱,随后意识被卷入巨大的旋涡,
竟与她一同回到了命运的岔路口——被收养的那一日。
这一次,姐姐一反常态,死死躲在父亲身后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:
“父亲,女儿愚钝,不想去大夫人那儿。
女儿……情愿跟着赵姨娘。”
我心中一动,立刻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。
不等众人反应,我快步上前,一把抱住大夫人的腿,仰起头,眼中噙满孺慕的泪光。
重活一世,那些风光无限的好日子,总算轮到我了。
2
沈府的宋姨娘病故后,只留下我们两个无依无靠的庶女。
我,沈琬宁,与姐姐,沈琬容。
此刻,我俩就如两株孱弱的小草,一左一右地立在父亲身旁。
我们对面,端坐着神情淡漠的嫡母——沈夫人。
父亲轻咳一声,打破了屋内的沉寂:“夫人,这两个孩子没了生母,实在可怜。
不如,你挑一个养在身边,也算有个寄托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我知道你身子向来不算康健,要同时照料两个,恐怕力不从心。
正好赵姨娘膝下无子,另一个便交给她代为抚养吧。”
这话音刚落,上一世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,姐姐已经迫不及待地扯住了父亲的衣袖。
“父亲!女儿想跟着赵姨娘!”
父亲明显愣住了,眼中满是错愕。
他向来偏爱姐姐,也深知她心气高傲,总想压我一头。
如今这唾手可得的嫡女身份,她竟弃如敝履,主动要投奔一个姨娘。
“容儿,你这是……”
“父亲,女儿真的想好了!”姐姐生怕他反悔似的,急切地打断他,“就让大夫人收养妹妹吧。”
说完,她仿佛甩掉一个滚烫的山芋,头也不回地朝赵姨娘的院子跑去。
经过我身边时,她还别有深意地冲我勾了勾唇角,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:
“这一世,你来尝尝当这个活死人嫡女的滋味吧。”
3
我当然明白沈琬容那句话里的怨毒。
前世,她为了嫡女之位,第一个扑进大夫人怀里。
可踏入那座院子的门,她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。
大夫人身为正妻,却丝毫得不到父亲的宠爱,她的院落终年冷冷清清,没有一丝人气。
而大夫人本人,更是个没有半点争宠心思的木头美人,她从不屑于去讨好父亲,
甚至连表面的功夫都懒得做,每日只在佛堂里捻着佛珠,青灯古佛,聊度余生。
沈琬容跟了她,日子过得比苦行僧还严苛。
天不亮,嬷嬷就把她从被窝里拽起来,梳洗穿戴,送去京里的女学上课。
放学回来,连口茶都喝不安稳,大夫人会亲自监督她练习拨算盘、看账本,日复一日,直至深夜。
沈琬容被那些枯燥的数字折磨得苦不堪言。
每当她被账目搞得头昏脑胀时,我正跟着赵姨娘在城中最大的戏园子里听新出的曲儿。
当她练字练到手腕酸痛时,赵姨娘正领着我在郊外踏青,放飞手里的纸鸢。
更让她嫉妒的,是及笄之后。
京中公子小姐们的雅集会上,我被赵姨娘打扮得如春日桃李,艳光四射。
我既能唱婉转小调,又能弹流水古琴,引得无数王孙公子为我驻足,甚至私下称我为“京城第一美人”。
反观沈琬容,却像一株无人问津的壁角花。
她没有惊艳的才艺,大夫人教她的那些管家本事,在这种风月场合根本派不上用场。
好在,嫡女的身份终究是她最大的依仗,在议亲时能占得先机。
因此,当她对宣平侯府的小侯爷一见倾心后,便在大夫人面前长跪不起,
不吃不喝地恳求:“母亲,求您快去侯府为女儿说亲吧!”
大夫人却对她的痴情视若无睹,只是冷淡地翻过一页经书:
“你年岁未到,此事暂且不议。
况且,你如今这般痴缠癫狂的模样,日后必生祸端。
去佛堂,把《心经》抄上三十遍。”
就在沈琬容被罚在佛堂抄经的时候,我正在一场雅集会上,跳着赵姨娘亲传的《绿腰》舞。
赵姨娘本就是舞姬出身,这支舞是她的看家本领。
由她亲自调教的我,在繁花丛中翩跹起舞,一颦一笑,每一个眼神都流转着万种风情,勾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弦。
那一夜,据说半座京城都为我倾倒。
而那个被沈琬容视若珍宝的小侯爷,更是因我这一舞而彻底沦陷。
等沈琬容形容憔悴地从佛堂出来时,侯府求娶我的帖子,已经直接送到了父亲的书案上。
来说亲的是小侯爷的母亲,那位老夫人笑得慈眉善目:“我知道二姑娘是庶出,这没关系。
说起来,我当年也是庶女,从不在乎这些虚名。
最要紧的,是我那个宝贝儿子自己真心喜欢。”
沈琬容的世界,在那一刻轰然崩塌。
她提着油桶,双眼赤红地冲进我的房间,将燃着的火把扔了进来。
我们一同葬身火海,又一同获得新生。
这一世,姐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赵姨娘。
她临走时轻蔑地对我说:“在我们沈家,嫡女的名分就是个笑话。
你就跟着那个死气沉沉的老太婆,准备受一辈子的苦吧。”
4
大夫人的院子,确实苦。
我父亲宠妾灭妻的行径,在整个京城都算得上是“美名远扬”。
只是上一世我们姐妹年幼,对此并未有切身的体会。
一踏进大夫人的正房,一股寒意便扑面而来,这里真如姐姐所说,像个雪洞。
屋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,除了最基本的桌椅家具,便只有一尊冰冷的佛像,和一盏飘着幽幽檀香的铜炉。
大夫人正闭目诵经,在缭绕的香烟中,她头也不抬地问我:“你很失望,对吗?”
我能想象,上一世的姐姐,进屋时定然是把所有失望和鄙夷都写在了脸上。
谁能料到,堂堂沈府主母,失宠至此,屋里的陈设竟还不如一个得脸的妾室。
要知道,赵姨娘的院子可是金玉铺地,奢华得晃眼。
我却没有流露出一丝异样,只是平静地走上前,往香炉里添了一小块上好的沉香。
“回夫人的话,女儿不觉得失望。”我柔声说道,“女儿反倒觉得,室内清简,才能映照出内心的明亮通透。
毕竟,再多的金玉堆砌,也比不上窗外这一缕自在灑落的阳光来得珍贵。”
此刻,一抹温暖的秋阳正透过窗棂,在地板上投下安静的光斑。
大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。
她终于睁开眼转向我,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,似乎划过了一丝极淡的惊讶。
她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。
“倒是个心思玲珑的姑娘。”她淡淡地评价了一句,“也罢。
既然你跟了我,日后便由我来教养你。”
她顿了顿,语气里带着警告:“我的规矩很严,教的东西,你也未必会喜欢。”
我恭敬地垂手而立:“夫人教什么,宁儿便学什么。”
小山似的账本在我眼前铺开,黄澄澄的算盘被架在桌前。
大夫人手持一柄戒尺,神情一如既往地清冷:“看账要专注,若是分心走了神,我会用它打你的手心。”
学这些东西确实是枯燥的。
它们不像诗词歌,没有风花雪月的美感,只有一串串冰冷的数字,叫人头痛。
什么是进项,什么是开支,光是算清楚收支平衡就已十分不易,更别提要从这盘根错节的账目中分析出经营的门道。
有好几次,我都困得上下眼皮打架,就在我即将睡着的前一刻,大夫人的戒尺便会不轻不重地落在我的掌心。
其实,她打得一点都不疼,但我还是会立刻惊醒,坐直身子。
大夫人收回戒尺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:“很辛苦?”
我摇摇头,想了想,又诚实地点了点头:“是……很辛苦。”
大夫人的目光似乎暗淡了一瞬。
我连忙接着说:“可是女儿知道,如果现在不学这些,将来嫁为人妇,
成了当家主母,府里的下人、外头的管事,人人都可以仗着我不懂,来欺我、瞒我、糊弄我。
到那时,女儿要吃的苦,一定会比现在多得多。”
“人总要吃苦的。
女儿宁愿吃学习的苦,也不愿将来吃无知的苦。”
大夫人那两条素净的眉毛,几不可查地微微扬了一下。
她其实是个极美的女子,眉眼间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风华。
只是常年素衣礼佛,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沉沉的暮气之中。
其实,我很喜欢她。
她虽然对我总是淡淡的,却会在天气转凉的夜里,悄无声息地走进我的房间,为我掖好被角,再悄无声息地离开。
可惜,父亲不喜欢她,平日里极少踏足我们这座院子。
那天傍晚,父亲竟破天荒地来了。
他每个月总会来大夫人这里坐一坐,算是全了正妻的脸面。
每逢此时,院里的下人都会格外高兴,气氛也比往日热烈许多。
可这一次,父亲的茶还没喝到半盏,院墙外就悠悠地飘来了歌声:
“鸦翎般水鬓似刀裁,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。
待不梳妆怕娘左猜。
不免插金钗,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。”
父亲的动作一顿,忍不住问身旁的下人:“是谁在唱?”
下人躬身答道:“回老爷,是赵姨娘在教容姑娘学唱曲儿呢。”
话音未落,赵姨娘已经带着一阵甜腻的香风走了进来。
她自己打扮得花团锦簇,手里还牵着同样娇艳的沈琬容。
“沈郎,您听到容儿的歌声了?是不是比妾身当年唱得还要动听几分呢?”
父亲的眉眼果然舒展开来:“想当年,我与你在湖心亭初见,你唱的,也正是这一首。”
赵姨娘故作羞怯地垂下头:“没想到沈郎还记得。”
“奴家这嗓子是不比当年了,好在还能把这点微末伎俩教给女儿——容儿,
快请你父亲回房,你再为你父亲好好唱一遍,如何?”
沈琬容立刻乖巧地上前,拉住我父亲的袖子,声音甜得发腻:“爹爹,我和姨娘都想您了。
院子里备了您最爱的茶点果子,您一边吃,一边听女儿唱给您听,好不好?”
她与赵姨娘一左一右,如两根藤蔓般缠住了父亲。
不过片刻功夫,父亲便被她们簇拥着带走了。
大夫人的房间里,只留下一片死寂,和一桌逐渐冷却的饭菜。
几个小丫鬟的脸上难掩失落——老爷一个月才来这么一次,还被人中途截胡了。
“夫人,这……这菜还上吗?”
今晚的许多菜肴,都是小厨房听闻老爷要来,特意精心准备的。
大夫人还未开口,我却先站了起来。
“上!为什么不上?”我扬声道,“父亲不吃,我们吃!”
“怎么,难道离了男人,我们女人就连饭都吃不成了?都端上来,一道也别少!
今晚不是有道珍珠烩八仙吗?我最爱这道菜了,一个人就能吃掉一整盆!”
我的话仿佛一剂强心针,丫鬟们瞬间被鼓舞起来,立刻开始麻利地布菜,整个屋子的气氛又重新热闹了起来。
大夫人静静地看了我一眼,过了许久,嘴角竟罕见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:
“好丫头,倒是个有骨气的。”
自那以后,大夫人便时常让小厨房做这道珍珠烩八仙。
我吃了数不清的八仙,却再也没在饭桌上见到过父亲。
他几乎日日都宿在赵姨娘那里,府里但凡得了什么新鲜的玩意儿,也都一股脑地先送到那对母女手里。
白天在花园里遇见,沈琬容便会得意地在我面前炫耀,她头上的珠钗和耳边的坠子都在阳光下乱晃。
“瞧见了吗,沈琬宁?嫡女又怎么样,爹爹的心在哪儿,谁的日子就过得尊贵体面。”
“你跟着那个老太婆,就是个废物。
你就等着跟她一起,学成个一无是处的小废物吧。”
她满心期待地等着看我伤心落泪的表情,我却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她,淡淡地开口:
“姐姐,你有没有想过,这小曲儿,本是戏子优伶为了取悦看客才唱的?”
“赵姨娘今日能让你唱小曲儿来邀宠,来日,就能用更下作的法子来作践你。”
沈琬容的脸色瞬间变了。
但很快,她又讥讽地笑了起来:“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,你不过就是嫉妒我罢了。
等着吧,往后有你更多的苦头吃!”
说完,她便扭着腰身走了。
其实,我说的句句是实话。
前世,赵姨娘便是这般对我的。
她教我唱曲,教我跳舞,让我像个玩意儿一样,在父亲面前表演各种才艺。
那时府里只有大夫人和她两个主子,大夫人不得宠,赵姨娘靠着这些手段便足以留住父亲。
可后来,父亲又纳了几个年轻貌美的新人进府,这些就不够用了。
赵姨娘为了固宠,手段也开始变得不入流。
她曾在我喝的汤里下药,让我上吐下泻,病得奄奄一息。
她也曾在我练舞的地板上偷偷抹上猪油,害我重重摔伤,崴了脚踝。
等我病了、伤了,她便会第一时间跑到父亲面前,声泪俱下地哭诉,求父亲来看我一眼。
她用我的病痛,来换取父亲片刻的垂怜。
那些年,于我而言,简直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。
从赵姨娘身上,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一个道理:
一个女人若是将一生都寄托在男人的宠爱上,那她便注定要为了这份虚无缥缈的爱,去和别的女人斗上一辈子。
只要去斗,就总有输的那一天。
而大夫人,她不斗,但她也并未输。
在那间清冷如雪洞的房间里,我亲眼看到,那些田庄的庄头、铺子的掌柜,
在她面前无不毕恭毕敬,递上来的账本半点儿不敢作假。
府里的丫鬟婆子、小厮家丁,更是被她管束得井然有序,对她忠心耿耿。
重活一世,我要做的,就是大夫人这样的主母。
就这样,在沈琬容跟着赵姨娘学习如何唱歌跳舞、卖弄风月的时候。
我在跟着大夫人学习管账理家、打点人情之余,向她提出了一个新的请求。
“夫人,我想学剑。”
大夫人怔住了。
她的房中,确实挂着一把宝剑。
从下人们零星的只言片语中,我拼凑出了大夫人尘封的过往。
她曾是将门虎女,十五岁那年,以一己之力,提着这柄宝剑,
在万千叛军中杀出一条血路,成功为被围困在城中的父兄送去了救命的信。
只是后来,她的父亲战死沙场,兄长在娶了嫂子后,便草草将她嫁给了当时还只是个五品文官的父亲。
昔日荣光尽数蒙尘,那柄饮过血的宝剑,也就在墙上静静地落满了灰。
上一世,沈琬容很怕那柄剑,说它带着煞气。
我却觉得,那柄剑里藏着的光芒,让我无比向往。
“求夫人教我学剑!”
我目光灼灼地看着大夫人,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,这让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。
我不知道,这柄宝剑对她而言,究竟是荣耀的见证,还是无法触碰的伤疤。
良久,她冷淡地转过身,只留给我一个萧索的背影。
就在我以为这便是拒绝,心中满是沮丧时,她远远地,丢来一句话。
“到院子里来。”
“先扎个马步我看看。”
5
从那天起,我便跟着大夫人开始练剑。
冬练三九,夏练三伏。
寒来暑往,春去秋来,转眼间,我已从一个稚嫩的女孩儿,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。
那一日,春光正好,我在湖边的桃花林里练剑。
剑光如练,在粉色的花海中飞舞回旋,只听得一阵细微的“簌簌”声,
片刻之后,我收剑而立,四周被剑锋扫过的桃花枝应声而落,断口处平滑如镜。
我知道,我的剑,练成了。
就在这时,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喝彩声。
我心中一惊,猛然回头,才发现不知何时,在不远处的假山背后,竟站了一群前来踏青的公子小姐。
人群之中,赫然就有我的姐姐,沈琬容。
不得不承认,被赵姨娘精心教养的沈琬容,的确是当今贵女中容貌最出挑的一个。
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云锦罗裙,真正是人比花娇,一群年轻公子正众星捧月般地围在她身边,不断地献着殷勤。
这是她前世从未享受过的风光。
然而,就在她被这些奉承吹捧得几乎飘飘然时,那些公子们,看见了在湖边持剑而立的我。
为首的一位白衣公子率先感叹道:“昔有佳人公孙氏,一舞剑器动四方。
今日得见姑娘风采,方知古人诚不我欺,此景犹胜公孙氏多矣!”
他这么一开口,其余的公子们立刻纷纷附和,一时间,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。
再也无人理会身旁精心打扮的沈琬容。
沈琬容死死地盯着我,她的目光阴沉得,几乎能滴出毒水来。
那天,我练完剑回去,刚匆匆地沐浴完,就听见院门口传来一阵喧哗。
“容姑娘的金簪丢了,你们都仔细点,给我好好地搜!”
我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走出去,正好和带着一群丫鬟仆妇、气势汹汹的沈琬容撞了个正着。
我冷下脸:“你又在发什么疯?”
她斜睨我一眼,然后慢条斯理地对周围的人说:
“我知道,宁儿妹妹向来清高,是断然不会偷我东西的。”
她话锋一转,声音带上了假惺惺的无奈:
“不过,为了避嫌,也为了还妹妹一个清白,她这屋子,怕是少不得要搜查一番了。”
那些仆妇得了命令,如狼似虎地冲进我的房间,一通翻箱倒柜。
片刻之后,便有人举着一支金簪,大声嚷嚷着冲了出来:
“大小姐,找到了!簪子就在二小姐的梳妆台匣子里!”
就在此时,我那应酬晚归的父亲,正好从外面回来。
他听到这边的动静,皱着眉走了进来:“深更半夜的,这是在闹什么?”
他一出现,沈琬容的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,滚落下来。
“妹妹,我知道你一直羡慕我和姨娘更得爹爹疼爱,平日里有数不尽的好东西,可……可你也不能偷我的簪子呀!”
“这支簪子是姨娘的传家宝,姨娘今天发现簪子不见了,急火攻心,当场就晕了过去,到现在还人事不省……”
她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脚下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爹爹,求您为姨娘做主啊!”
6
沈家的家祠里,烛火摇曳,将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诡异。
几个身强体壮的下人将我反剪双手,死死地押在地上。
父亲高高地坐在主位上,脸色铁青。
他身旁,是哭得梨花带雨的赵姨娘和沈琬容。
不知为何,我看着她们母女俩那如出一辙的哭相,就觉得格外滑稽,于是真的忍不住,低低地笑了出来。
我的笑声,无疑是火上浇油。
父亲勃然大怒,一拍桌子站了起来:“孽障!你还敢笑?偷了东西不知悔改,还笑得出来?!
我沈家有你这样的女儿,简直是败坏门风!来人,给我乱棍打死!”
我缓缓抬起头,用一种冰冷而陌生的眼神,直视着这个与我有血缘之亲的男人。
我毫不怀疑,他是真的动了杀心。
沈家或许不敢随意打杀一个名正言顺的嫡女,但说到底,我并非大夫人亲生,我的生母不过是个早死的通房丫鬟。
更何况,大夫人平日里待我总是淡淡的,在外人看来,我们母女并无多少情分。
赵姨娘一手捂着胸口,连哭带喘,一副随时都要晕厥过去的样子:
“沈郎,你是知道的,这支簪子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遗物,是前朝宫里出来的东西,贵重得紧。”
“其实,别说一支簪子,就是再贵重的东西,只要宁姑娘喜欢,跟妾身说一声,妾身也必定是双手奉上的。”
“可她为什么要偷呢?这要是传了出去,说我们沈家的女儿手脚不干净,那我容儿的婚事可怎么办呀!”
赵姨娘说着说着,身子一软,作势又要晕倒,沈琬容连忙扶住她,急切地为她顺着气。
我爹盯着我,良久冷声道:“来人,请出家法!”
按照家法,偷窃是三十大板。
一个板子下去便是皮开肉绽,三十个板子,就算不死,下半生也是个废人。
千钧一发之际,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:
“我看谁敢。”
大夫人走了进来。
她睡得很早,这个时间原本应该已经睡下了的。
我没想到她会来。
大夫人走到我身边,冷淡地直视我爹:“老爷,官府审人也讲究个是非分明,没有偏袒一方就直接上刑的。”
我爹脸色一白。
赵姨娘立刻哭起来:“是非如何不分明?这赃物可是在宁姑娘的房间里搜到的,
难不成就因为她是夫人养的,夫人就要包庇她?”
赵姨娘是不怕大夫人的。
这些年来,我爹宠妾灭妻,赵姨娘一直觉得,她才是这府里最尊贵的女子。
至于我母亲,不过是个不得夫君喜爱,偏安一隅的废物主母。
因此即便当面锣对面鼓地碰上,她也不怕。
然而,素日里身着素衣、寡淡少言的大夫人,突然转头,望向赵姨娘。
那一瞬,她的身上迸发出难以忽视的威仪:“跪下。”
赵姨娘愣住了。
大夫人一字一顿:“上不得台面的东西,带着你女儿,一起跪下。”
赵姨娘求助地看向我爹:“沈郎,我……”
父亲却没有发话,而是脸色发白地看着大夫人身后。
那里有十来个高壮的男子,他们并不进屋,只是沉默地立在房间外,每个人都如一座沉默的铁塔。
那是一支府兵,大夫人从将军府陪嫁过来的人。
我也看到了他们。
往日里,我以为他们就是些普通的家丁,叫他们刘叔、李叔,他们也都笑呵呵地答应,还给我买芝麻糖吃。
如今他们全都佩了甲,沉默而立,每个都是跟着老将军在战场上杀过人见过血的武夫。
我爹的手抖了。
他颤声对赵姨娘道:“主母说话,你顶嘴,的确不敬,还不跪下认错。”
赵姨娘不敢相信地望着父亲。
父亲:“跪下!”
赵姨娘吓得哆嗦一下,这才拉着沈琬容,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。
但她仍然不死心,举起那簪子递到大夫人手里:
“夫人,这赃物真的是在宁姑娘房间找到的,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,
前朝后妃的东西,现在市面上再也买不到的……”
大夫人接过了赵姨娘手中的簪子,眯起眼,认真看了看。
下一瞬,她直接将那簪子丢到了地上。
“什么破烂货色。”
一室寂静。
所有人都吓呆了。
赵姨娘在这沈府风光了十几年,从来没人敢摔她的东西。
赵姨娘自己也愣住了。
她看着那被扔在地上的簪子,一时间连哭都忘了。
大夫人冷冷地看向我爹:“老爷,你觉得我陆绛云的女儿,犯得上偷这种东西吗?”
看着我爹讷讷不言,大夫人回眸,吩咐她的陪嫁侍女吴妈妈:“取我的妆奁匣子来。”
大夫人很少梳妆打扮。
她日常只穿一身素衣,满头青丝用一根木簪挽住。
连我都不知道,她还有妆奁匣子。
吴妈妈很快带着两个小厮,取来一个巨大的檀木盒。
打开,一室流光溢彩。
我爹新娶的孟姨娘是外放出宫的宫女,很是见过大世面,此刻率先惊叫起来。
“天哪,这是西域贡品级的翡翠,那块玉田几十年前就被开垦完了,我只在老太妃那里见过这等水头的镯子。”
“竟然还有珊瑚珠,这珠子在市面上,一颗能换十颗金锭,夫人竟然有这么大的一串珊瑚珠项链!”
赵姨娘面容呆滞。
沈琬容则怔怔地看着这满匣子的奇珍异宝。
她的目光中有不解,有震惊,亦有怨恨。
前世,她在大夫人身边呆了这么多年,从不知道那雪窟似的屋子里,还藏了这样多的珍宝。
大夫人没理任何人,只是转头冲我招了招手:“过来,挑几件。”
我:“啊?”
片刻后我才反应过来,连忙摆手:“这太贵重了,我不能收……”
大夫人轻笑一声:“几样首饰都不敢?你是我的女儿,我的东西以后可都需要你来继承。”
一时间,满室艳羡的目光全都落在我身上。
沈琬容瞪着我,她的目光几乎要滴出血来。
赵姨娘已经面如死灰,然而仍然挣扎着做最后一搏:
“夫人,我知道宁姑娘跟着您长大,金尊玉贵,位同嫡女,我的容儿比不上她。”
“您想袒护宁姑娘,没人敢忤逆您,但难道这偌大一个沈府,
主母嫡女就可以肆意妄为,我们这些姨娘庶女的命就不是命了吗?”
大夫人看向赵姨娘,她突然笑了。
大夫人冷面冷语的时候,赵姨娘从来没有怕过她。
可此刻大夫人笑了,那只是一个再平静不过的微笑,赵姨娘却生生打了个哆嗦。
大夫人盯着赵姨娘,话却是对吴妈妈说的:“带上来。”
吴妈妈会意,转身出去,片刻后,两个府兵将一个披头散发的丫鬟压了上来。
沈琬容失声道:“小荷……”
赵姨娘狠狠掐了沈琬容一把,沈琬容才将话音咽下去,然而她的身子却忍不住地在颤抖。
她没办法不颤抖,因为那名叫小荷的婢女趴在地上,脸上糊着血,十指上夹着木板,血肉模糊。
室内的女眷都害怕地惊叫起来,纷纷侧目回避,只有大夫人处变不惊,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道:
“下午的时候,吴妈妈就看见这个丫鬟在满院子乱窜,制造动静引开当值的人。”
“之后又出现在内屋,出来时被路过的家丁看见过,神色很慌张。”
“我觉得不对劲,就先做主替老爷审了。”
“这是记录好的口供,小荷已经签字画押了,老爷可以看看。”
大夫人轻轻挥手,吴妈妈将一份摁了手印的口供呈给了我爹。
像是预料到赵姨娘她们下一步会如何狡辩,大夫人幽幽地封上了所有的退路:
“为防有人说我是屈打成招,审人的时候,我特意以沈家长房主母的身份请了族中的长辈们前来旁观,
他们都可以作证,这小丫鬟说得句句属实。”
我爹一手拿着那份小荷的口供,另一只手则在不断地发抖。
他完全没想到,大夫人这么厉害。
这个女人自从嫁进来就少言寡语,他嫌她无趣,不怎么宠她,她便也偏爱一隅之地呆在佛堂里清修。
然而此时此刻,他才意识到,这个女人不声不响,却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干了。
她明察秋毫,提前抓到了内奸。
等风波真的闹起来时,她已经连人都审完了。
却又偏偏沉得住气,一声不吭地等待对面先发作。
现在,事情已经闹大,连沈家的族老都被请过来见证了审讯,他哪怕再想护着赵姨娘和沈琬容,也护不住了。
那小荷已经吓得拼命磕头:
“老爷饶命,老爷饶命,都是容姑娘和赵姨娘指使我的,她们说事成之后给我三百两银子……”
我爹面色青白。
他低头,看向跪在地上的赵姨娘和沈琬容。
沈琬容已经吓成了一只哆嗦的鹌鹑,赵姨娘到底是比她见过世面,
此刻梨花带雨地看着我爹,用上了浑身装可怜的本事:“老爷,奴家服侍您十几年,您救救奴家……”
大夫人打断了赵姨娘,直接走到我爹面前:
“我就问老爷一句话——偷窃是大罪,按家法是三十大板,那栽赃陷害呢?”
我爹看了看哭得几欲晕厥的赵姨娘,又看向大夫人,他沉默,沉默中是一种恳求。
“夫人。”我爹低声道,“她们母女俩是做错了事,但倒也没有到栽赃的地步……”
这话一出,连下人们都看不过去了。
我爹宠妾灭妻,偏心已经偏到了无可饶恕的地步。
我犯偷窃,尚未查明,就要家法伺候。
赵姨娘和沈琬容栽赃陷害,证据确凿,却想轻轻放过。
人人都露出了气愤的神色,只有大夫人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。
她淡淡道:“哦,老爷是这么想的?”
不等我爹回答,大夫人已然敛裙转身,扶着吴妈妈的手往外走:
“我原想着家丑不可外扬,指望着老爷在内宅就能给个公道的说法。
可如今看来,老爷忙政务忙昏了头,这家务事是断不清了,既然如此……”
“那报官吧。”
话音未落,我爹脸上瞬间血色尽失。
他大喊:“拦住她!”
沈府的下人们一窝蜂地围上去,想要拦住大夫人的去路。
然而大夫人掀了掀眼皮,十几个府兵便立刻上前,将她护在了中心。
他们是老将军的旧部,认夫人而不认老爷,普通的家丁在这些铁塔似的府兵面前简直吓破了胆,不自觉地退让开来。
眼看着大夫人就要走出院子,我爹终于没了办法。
他捂住脸,发出一声悲鸣:“来人!把赵氏和那个不孝女拖下去,给我打!”
7
月明星稀,我跟着大夫人坐在院子里剥菱角。
远处的院子里,传来一声声赵姨娘和沈琬容的惨叫声。
大夫人擦了擦手,淡淡道:
“你心里肯定在笑话我,明明有本事,这些年却不争不抢,过得如此窝囊。”
我将剥好的菱角放入雪白的瓷盘中:“夫人不争,是因为我爹不值得您争。”
沉默了一瞬,我又说:“但是夫人……如果爱谁,还是应当去争一争的。”
夫人的手突然顿住了。
夜寒如水,月光逶迤。
良久,我听到她幽幽一声叹:“你知道了。”
是的,我知道的。
8
这些年来,我跟着大夫人去京郊佛寺上香,总见到一个僧人。
那僧人总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僧袍,眉目却如山水画一般惊艳。
人们叫他尘一大师。
有人说,尘一大师曾是这京城最出众的少年将军,当年白袍银铠,意气风发。
他与大夫人青梅竹马地长大,那柄宝剑,就是他送给大夫人的定情信物。
“阿云,等我回来就娶你。”
然而那一次出征,十万大军葬身西域,小将军再也没有回来。
大夫人想过跟着一起死的,然而最终还是没能死成。
她嫁了人,然而从此只是一截心如死灰的槁木。
十年后,小将军回来了。
他从修罗地狱里爬了回来,拼着一口气,想要再见一见心爱的姑娘。
然而曾经心爱的姑娘已经嫁作人妇。
小将军没有打扰,他在京郊佛寺剃度,从此法号尘一。
……
这一切都只是传言。
我在佛寺里亲眼见过大夫人与尘一大师相见。
二人遥遥行礼,如月照山,不纠缠、不遗憾,仿若两个淡淡的路人,如果不是听过那些传言,没人会觉得他们认识彼此。
只有一次,大夫人病了,高热不退,流水的汤药灌下去无济于事。
爹在赵姨娘那里,小丫鬟去请了几次,都被赵姨娘的人拦了下来。
吴妈妈满头大汗,她握着夫人的手,说:“叫他来好不好?叫他来……”
我站在一旁捧着药碗,几乎是在瞬间明白了,应该叫谁。
把药碗塞给吴妈,我骑着一匹最快的马冲出夜色,直奔京郊佛寺。
尘一大师来了。
没有进大夫人的房间,只是在隔壁的佛堂,敲了一整夜的木鱼。
大夫人听着木鱼声,渐渐好了起来。
隔着一堵墙,她知道他在陪着她,不必见面,自有相同的月华照在二人身上。
……
此刻,皎洁的月光下,我握住大夫人的手。
“夫人,有些事,您认为已经晚了,但其实还不晚。”
她看着远处,若有所思。
9
赵姨娘和沈琬容,在禁足一个月后被放了出来。
我爹偏心偏得太厉害,说是各打了三十个板子,但事实上每个板子都放了水。
赵姨娘和沈琬容当时喊叫得凄厉,结果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就已经恢复如初。
私下里再见到我时,沈琬容笑得张扬。
她说:“你以为有那个老太婆给你撑腰就能怎样?看吧,一个家最后还是男人说了算,在这府里,谁也大不过爹去。”
消息传到大夫人这里时,她正临窗修剪瓶中的花枝,听到吴妈妈的禀告后,
她扬了扬眉,没说什么,只是伸手剪断了一枝开得最妖艳的芍药。
她看了看修剪完的花枝,转头对吴妈妈说:“算了,扔出去吧,整瓶花我都不想要了。”
吴妈妈道了声是,领着小丫鬟们把花搬出去时,眼角带着笑。
我们都知道,大夫人这么多年不除掉赵姨娘,是因为我爹配不上她去动手。
现在,她连我爹一起,不想要了。
11
此后的日子,貌似过得平静。
大夫人开始教我更深的东西,她带我巡田庄、巡铺子,让我亲眼看着她如何打理浩大的产业。
而我在巡查的过程中惊讶地发现,这些田庄和铺子的主人,全是大夫人自己,和沈府一点关系也没有。
这是极度令人震惊的,毕竟在我朝,女子出嫁前的财产都是父兄的,
出嫁后哪怕当了主母,所有收入也都是要入公账,独属于女子自己的财产,只有一份嫁妆而已。
所以大夫人在十几年的时间里,将她的嫁妆扩充了无数倍,打理成了如今这样大的一份产业……
我脸色煞白,大夫人瞥我一眼,嗤笑:
“瞧你那傻样,真以为我这十几年来除了念佛,什么正事都不干?”
“做女子的,爱和钱总得占一样吧,我已经没有爱了,再不多赚点,那不真成了废物点心?”
我忙不迭地点头称是,并惊讶地发现……
大夫人似乎变活泼了。
我跟着大夫人学习致富秘诀的时候,沈琬容那边也没有闲着。
梨园弟子们流水一般出入赵姨娘的院子,丝竹声不绝于耳。
我知道,是沈琬容在学绿腰舞。
她变得更美了,雪肤花貌,长年学舞让她的身段轻盈柔软。
一起参加京中公子小姐们的聚会时,公子们纷纷称赞她为京中第一美人。
他们曾经也被我的剑术所倾倒,但很快发现我性子硬邦邦的,更从不愿意舞剑给他们看。
沈琬容就不一样了,她有那么多的才艺,会唱曲、会弹琵琶、会跳各种各样的舞。
公子们叹道:“琬容姑娘真是才貌双全,不知何人有幸将她金屋藏娇。”
更有甚者,拿出我来与她对比:“同为沈府小姐,这二小姐性子无趣,
更无才艺,枉她还是跟着嫡母长大的,如今竟比不上大小姐半点儿。”
每当这时,沈琬容都会出来说话:“我妹妹有才艺的,她算盘拨得好,以后估计是打算做个账房先生呢。”
说完,她便和周围的公子小姐们笑作一团。
很快,便到了京中雅集会的日子,沈琬容势在必得。
“前世,我在佛堂抄经,你在雅集会上献舞,自那之后,小侯爷就对你一见钟情。”
“可是妹妹,这一世会跳绿腰舞的人变成了我,你拿什么和我争呢?”
我毫不生气,低着头拨弄我的算盘。
“姐姐,看在姐妹亲情的份上,我给你最后一个忠告——别跳绿腰舞。”
沈琬容笑着扬起下巴:“你果然怕了。”
她志得意满地离去,在她身后,我默默耸了耸肩。
我提醒她了。
她不听。
那就不关我的事了。
12
雅集会那日,水榭亭阁,各位公子小姐列坐其间。
宣平侯府的小侯爷楚慕远坐在其中,他一身黑色常服,眉眼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,却又带着掩饰不住的杀伐气。
怕他的人称他为修罗阎王,爱他的人则恨不得奉上一切求他一笑。
我的姐姐沈琬容,显然属于后者。
雅集会开到一半,随着丝竹声响起,沈琬容一席轻纱舞衣,出现在亭阁的正中央。
她莲步轻移,甩动水袖,腰肢柔软,千娇百媚。
这是赵姨娘的绝杀利器,她一直坚信,天下所有男子见了这舞,都会神魂颠倒。
席上的公子们,的确露出了痴迷的神色。
然而,渐渐地,随着最初的悸动渐渐过去,这些公子们开始你看我,我看你。
他们的眼神也由询问转为震惊,最后再转为惶恐。
沈琬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,一舞跳罢,她盈盈欠身:“此舞名唤《绿腰》。”
她以为会有山呼海啸的喝彩声。
然而,席间一片静默。
随后,第一个公子站了起来。
“抱歉,我有事,先行一步。”
立刻有公子跟上:“我与兄长同去。”
随后,其他公子们也纷纷离席,就好像生怕自己走晚了一样,争先恐后地离开了雅集。
沈琬容呆呆地站在原地。
她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错。
满座的公子中,楚慕远是最后一个走的。
他沉默良久,站起身来,朝沈琬容走过去。
素来冰冷的他,眼角眉梢第一次露出如此温柔的神色。
沈琬容只觉得心口砰砰狂跳:“小侯爷……”
然而,下一瞬,楚慕远掠过了她。
他就这样视若无物地与她擦肩而过,走向了站在她身后的我。
他问:“我们是不是见过?”
13
楚慕远并不记得前世的事,他仅仅是对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。
然而即便是这一点熟悉,也足够沈琬容害怕了。
尤其是她完全想不明白,为什么绿腰舞完全没有取得预想中的效果。
我刚回沈府,就被她一把抓住。
“是不是你?是不是你提前做了什么手脚?”她尖声问我,
“难道你背着我偷偷练绿腰舞了?你提前跳给他看了?!”
她想扑上来撕扯我,然而下一瞬,房间的门突然被撞开。
我爹带着一队家丁冲了进来。
他指着沈琬容,手都在哆嗦:“给我把这个混账绑起来!”
沈琬容被家丁们按住,她拼命挣扎,哭着问父亲:“爹爹,爹爹我做错了什么……”
我爹溺爱了沈琬容十几年,这是沈琬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可怕的神色。
“你还敢问?你还敢问?!”我爹的胡须都在颤,瞳孔因为剧烈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放大,
“你在雅集上跳了什么东西?”
沈琬容结结巴巴道:“绿、绿腰舞啊……”
她心心念念了一世的绿腰舞,学会了它,她就走上了奔向爱情的康庄大道。
可是她不知道……
前朝灭亡时,我朝的开国皇帝,曾在醉酒后对着满殿的舞姬感叹:“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啊。”
彼时舞姬们在跳的,就是绿腰舞。
从此之后,这支极柔极媚、极娇极艳的舞,就被视作亡国的靡靡之音。
其实坊间青楼里的那些女子们,仍然能跳此舞的,毕竟那也只是皇帝的醉后之言,朝廷从未明令禁止过此舞。
可沈琬容,她是官家的小姐,她的举动不光代表着她自己,还关乎背后整个家族的态度和脸面。
沈府千金,在本该清谈诗词文章的雅集会上,当众奏乐跳绿腰舞。
往日也就算了,如今国事动荡,四面都在作战。
我爹再溺爱她,终究是保不住她了。
沈琬容被关在宗祠里七天七夜,我去看她的时候,她形容枯槁,
一对昔日里流光溢彩的秋水明眸,此刻瘦得眼眶骨都突出。
她没看见我,正在对着空气呢喃:“你们去告诉父亲,他冤枉我了,他冤枉我了!
这支舞是赵姨娘叫我跳的,如果有问题,赵姨娘怎么可能不知道!”
我走进去,低声说:
“赵姨娘或许真的不知道。”
“她自己只是个坊间出身的舞姬,靠着美色和谄媚的本事,被父亲带回府里,但上限也仅仅是做个不出府门的妾室。
妾的眼界,到底是有限的。”
“又或许,赵姨娘其实也是知道的。”
“但她需要赌这一把,这些年来,她打着沈府的旗号在外面做一些见不得人的生意,
如今欠了巨债,她知道如果东窗事发的话父亲不会放过她,所以她需要你嫁入高门,成为她新的依靠。”
沈琬容呆呆地看着我。
良久,她摇着头,披头散发地喃喃。
“不对,这不对!上一世你明明也跳了!”
“为什么,你跳了绿腰舞,就得到了楚慕远的爱?”
我怜悯地看着她。
终于一字一句地将真相吐露。
“姐姐,你有没有想过。”
“楚慕远爱我,其实根本就不是因为绿腰舞?”
14
上一世,我不愿意跳绿腰舞。
虽然跟着赵姨娘长大,但我只要有机会就去学堂里旁听,我知道与绿腰舞有关的一切,
更知道一旦我跳了此舞,不但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,更有可能让整个家族大难临头。
但是赵姨娘逼我。
她抓着我的手:“宁儿,你父亲又纳了新的小妾进门,这沈府眼看就要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!
你信我,只要当着那些王孙公子的面跳这支舞,总会有人愿意娶你,
妻也好,妾也罢,总之在你跳不动这舞之前,咱们总还有十来年的好日子过。”
我仍然拒绝,然而赵姨娘绑了我身边的小丫鬟,用她们的性命要挟我。
“你不跳?也好,那左右活着也是没意思,不如将这几个陪你多年的丫鬟打死,叫身边的人先给你陪葬!”
我让赵姨娘放了小丫鬟,然后在雅集上,跳了绿腰舞。
在我跳这支舞时,楚慕远是厌恶我的。
他认定我是个为了讨好男子,甘愿自轻自贱的人。
直到他发现,我在跳完那支舞后,没有和在场的任何公子说话,而是一个人去了后园。
楚慕远赶来时,看到了我在墙上写下的词。
“不是爱风尘,似被前缘误。”
而我在誊写下这首绝笔词后,已经吊起了白绫,想要了却这绝望的人生。
那一刻,楚慕远才意识到,绿腰舞的背后,是种种不得已的苦衷。
他救下了我,随后帮我镇压了在场的其他公子小姐,以宣平侯府的势力,让他们不得在外提起我跳绿腰舞的事。
我为了答谢他,送了他我亲手做的剑穗。
他作为还礼,送了我文房四宝。
后来,他用那柄剑在战场前线杀敌。
我用文房四宝,在大后方写下对他的相思。
最终,楚慕远战胜归来,三书六礼,求娶于我。
那婚帖上写着——
“愿聘汝为妇,永结同心。”
15
可我们没能永结同心。
前世,楚慕远战胜归来时,只看到了我被大火烧得漆黑的尸骨。
那一日,百战百胜的宣平侯走出沈府,跌跌撞撞,背影如同一条丧家之犬。
人人都知道他的未婚妻死了,于是流水般的媒人来到府上,劝他节哀顺变,为他介绍新人。
楚慕远赶走了他们,然后独自来到了京郊佛寺。
佛寺有三千级台阶,他一阶一阶地磕头磕了上去,点燃了长明灯。
“不是爱风尘,似被前缘误。
花开花落自有时,总是东君主。
去也终须去,住也如何住。
若得山花插满头,莫问奴归处。”
楚慕远突然哭了。
他对着满殿神佛叩头,一下又一下,求他们救救我,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。
他磕得额头全是血,直到一个灰色身影在他面前停下。
独臂的僧人垂眸望着他,眼神悲悯。
“人间最是相思苦。”
“罢了,我成全你。”
16
楚慕远并没有告诉我这些。
是尘一大师告诉我的。
那一日,他为大夫人敲了整夜的木鱼,离开沈府时,对着送他的我笑了笑:
“姑娘,我的苦在于生离,那个求了你重生的人,他的苦在于死别。”
“好在如今,你们有重见的机会,请务必珍惜这段缘分。”
月色下,尘一大师向我合掌。
他自己爱别离、求不得,但仍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……
此刻,我看着呆滞的沈琬容,轻声道:“你明白了吗?姐姐。”
“所谓的歌舞才艺,博得的不过是一时的宠,而爱,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,它需要两颗心的相知相许。”
“我与他结缘或许是因为绿腰舞,但他爱上我,恰恰与绿腰舞无关。”
“自始至终,结局都不会有任何改变,他不爱你,并不是因为别的,只是因为你不是我。”
“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,如果不是你,我便不会被大夫人收养,更不会知道尘一大师的故事。”
“所以,我这一世的幸福安稳,全要多谢你的成全。”
17
沈琬容疯了。
她在夜半时分逃出了关押她的宗祠,然后来到赵姨娘的屋子里,掐住了赵姨娘的脖子。
我以为整整两世,她最恨的人是我,到头来却发现,她真正最恨的人,是赵姨娘。
前世,是赵姨娘在侯府来求娶我时,跑到大夫人的院子里耀武扬威。
她说自己比大夫人得宠,自己的女儿也比大夫人的女儿更争气。
“宁儿跳了我教她的绿腰舞,小侯爷对她一见钟情。
不是奴家夸口,谁学了这支舞,谁便能抓住天下男子的心。”
跟着大夫人的沈琬容听到了这话,将它当作了事实,由此产生了执念。
这一世,为了学到这支舞,她忍受着赵姨娘从小到大对她的种种利用和折磨。
却不想,最终一切都是一场空。
沈琬容掐着赵姨娘的脖子,声嘶力竭地尖叫。
而赵姨娘也拼命挣扎,毫不示弱地骂了回去:“没出息的东西,你自己没用,得不到男人的心,
如今反倒怪起我来了!倘若当初我收养的是宁姑娘,她现在早就嫁进高门,接我过去一起享福了!”
她们厮打间,碰翻了烛台。
熊熊大火燃烧又熄灭,昔日里镶金雕玉的屋子被烧成了一片废墟,而赵姨娘与沈琬容,也全都殒命其中。
不过短短几个月,爹就将那房间重新修葺好,新入府的姨娘住了进去,
据说那姨娘昆曲唱得最好,多次在外得意洋洋地说:
“别怪老爷这样宠我,若是有谁能将这首《牡丹亭》唱得像我一样好,谁便能抓住天下男子的心!”
……
沈府的烂糟事,再与我无关了。
一年后,我与楚慕远正式成亲。
出嫁那日,我穿着嫁衣,拜别高堂。
大夫人坐在高处,此时此刻她应当按照流程说些体面话。
比如侍奉夫君,孝顺公婆。
但这些大夫人都没有说。
她沉默良久,最终只轻轻道:
“宁儿,你要快乐。”
那是她前半生没有得到的东西。
……
送走我后,大夫人将一纸准备好的和离书,放在我爹面前。
我爹惊呆了。
震惊过后是狂怒,他咆哮:“陆绛云,你疯了吗?陆家不可能允许你和离!”
大夫人点点头:“的确如此,所以我已经回过一趟陆家,和他们断绝关系了。”
我爹睁大了眼睛。
他不敢相信。
一个女人,跟夫家和离,跟娘家断绝关系。
她该怎么在这世上生存?
半晌,我爹恍然大悟,他指着大夫人,指尖哆嗦:
“我懂了,你是看你女儿傍上了宣平侯府,觉得自己有靠山了是吧!”
大夫人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我爹:“我需要什么靠山?”
“若说财产,这些年我经营下的产业,足以让我八辈子吃穿不愁,你们沈家跟陆家加起来都没有我富。”
“若说安全……”大夫人拎起那把在她房中放了近二十年的宝剑,拔剑出鞘,
雪色的寒光立刻照亮了室内,“老爷,与其操心我,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。”
大夫人终于离开了她生活了十几年的沈府。
她将财产清算干净——沈府的东西,她绝对不贪,而她置办的那些田产铺子,沈府也绝对别想沾到半点儿便宜。
我爹被她气得病倒在床上,等好不容易病好了,发现府里已经衰落得不成样子。
主母走了,剩下的那帮娇艳妾室,全都是只知道花钱不知道省钱的主儿,
让她们争宠,她们一个个智计层出不穷;让她们管账,她们各个两眼一抹黑。
我爹没办法,想着另娶续弦,可京城中但凡好一点的人家,
早就听说他宠妾灭妻的“光荣”事迹,根本不愿将自家女儿嫁过来受这个委屈。
我爹没办法,只得重新求到了大夫人面前。
“夫人,过去是我不对。”
“我后悔了,我并不想跟你和离,前尘往事尽数抵消,你跟我回去吧。”
“从今往后,你仍是我沈府的主母,再无人能越过你。”
大夫人喝着茶。
半晌,把剩下的茶往我爹脚下一泼。
“这屋子近来风水不好,怎么总进些邪祟。”大夫人道,“吴妈妈,有空的时候请道士来做一做法事吧。”
我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,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,被吴妈妈请了出去。
他离开后,大夫人转脸看向屏风后:“行了,出来吧。”
我这才笑嘻嘻地走了出来。
她白了我一眼:“愈发没规矩了,那到底是你亲爹,你连出来跟他见一面都不愿意,就这么躲着看他笑话。”
我不以为意:“谁爱我,谁才是我的血肉至亲。
当初为了一根簪子要打死我的亲爹,谁爱要谁去。”
所以每到了回娘家探亲的日子,我也都是来找大夫人,从来不去沈府。
大夫人仍然住在雪窟似的屋子里,房中只有一鼎香炉,一尊佛像。
可我已经识货了。
我知道那香炉中烧着的沉香,比烧金子还贵。
她一直都是隐藏的富婆,只是懒得显摆,而世人也往往缺乏见识,总将珍珠当作鱼目。
大夫人洗了手,在佛前焚香,仍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。
她对我道:“讲讲你在侯府的近况。”
已是侯府主母的我,立刻又变回了那个被老师拷问功课的学生,半点儿不敢掉以轻心,垂首汇报道:
“自我执掌中馈以来,商铺、宅邸、铺面都已清点完毕,府中下人治理得当,个别刁奴皆被处置,小惩大戒,以儆效尤。”
“同时,我得到小道消息,陛下即将与西域通商,因此我提前用嫁妆制备马匹、
茶叶、丝绸、瓷器,更准备在官道附近勘察合适的位置开设客栈。
未来这些收益不入侯府的公账,皆作为女儿的立身之本。”
我自认为交出了一份不错的功课。
大夫人却幽幽道:“谁问你这些了?”
啊?
她看着我。
室内漫长的沉默。
大夫人叹了口气:“这些教过的东西,我自然知道你学得是很好的。”
“我不放心的,是那些我没教过的。”
我明白了。
低下头,我缓缓红了脸:“他……他待我很好。”
“跟他在一起,我每天都高兴。”
大夫人终于满意地笑了。
她曾告诉我,身为女子,钱和爱,我们总要占一样。
现在,换做我来告诉她——又何妨贪心一点,两样全都要呢?
大夫人看向窗边,那里有一只青玉花瓶,里面插着一枝绽放的红梅。
窗外,夜色渐浓,月光如银,有灰袍的僧人背着花锄,将新鲜的梅花送来。
月色下,他长长地行礼。
大夫人亦行了礼。
透过窗边那株怒放的红梅,我望向远处,依稀看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。
“等我战胜归来,就娶阿云。”
“好,那你可别让我等太久。”
18
其实,等太久也没关系的。
因为不管世事怎样变迁,相爱之人总会再相逢。
自此千山无悔,万水相随。
【全文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