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》作者:叶银山

发布时间:2025-11-13 18:29  浏览量:1

《郡主的旧情人回来了》

作者:叶银山

精彩节选:

山林雪后初霁,满目皆白。

一只雪色的兔子拨雪蹬地,发足狂奔。

它短短的尾巴上斜挂着一支短箭,顷刻间就被甩脱,遗下的零星淡红血迹被紧追其后的骏马嗒嗒地踩在脚下,旋即没入雪水,消失不见。

骑马的俏丽女郎身披大红斗篷,腰间挎弓,双手握缰,飞驰若流星。风卷起她兜帽上的丝带金铃,动辄交击作响。

一人一马逐兔不休,沉闷的雪林好似也活了起来,枝叶摇颤,玉琼飞扬,杂声相和。

渐渐地,疾奔的兔子脚步越来越慢,越来越重。女郎心一喜,知它已力竭,正欲勒马取猎物,却见雪兔埋头撞到一人跟前。

那人放下手中书箱,毫不犹豫地弯腰抱起兔子,一边以手安抚,一边抬眼直视她。

女郎呼吸窒了一刻。

眼前人穿着青衫单衣,伶仃的背脊直薄如根竹,木冠束发,眉眼清冷挂雪,端的是神仪明秀的俊逸少年。

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愈看愈有兴味,眼里早已不见兔子。

隔着一丈风雪,少年冷声开口,不卑不亢。

“贵人可否手下留情,放过这只白兔。”

......

暖阁里,薛明窈含糊地哼了一声,从清寒梦中醒来。眼望雕床罗帐,又摸了摸锦被下热乎乎的手炉,仍是有些难回神。

又梦到他了。

听说人老了容易梦到旧事,可她才二十四岁,怎么就被回忆找上门来了。念起谢青琅这个名字,薛明窈磨了磨牙。

直棂窗格上凝着厚厚的一层雾,她推开窗,一夜雪重,庭院已是白茫茫一片。薛明窈不禁又想起梦里的西川雾凇雪林,眉头一蹙,啪地关上窗,扬声唤丫鬟绿枝进来。

绿枝为她梳妆挽发时,薛明窈歪着头,懒懒地瞧铜镜里的自己。雪肤花貌,乌鬓如云,脂粉不施是清水芙蓉,上了妆则是秾艳桃李,谁看了不赞一声大美人。

瞧着瞧着,薛明窈的嘴角翘起来了。

“郡主,您又被自己美到了?”绿枝察觉,促狭笑她。

“浑说什么呐!”薛明窈假意啐她一口,语声一转叮嘱道,“给我梳个漂亮点的发髻,妆别太浓,清雅一点,别忘了我今天要去见谁。”

绿枝手巧,按她的意思利落地梳好了妆。薛明窈贪觉起得晚,此时时辰已不早,用过午食,她带着绿枝上了自家马车。

今日她要进宫。

大周宫城坐落在钟京城北,薛府则位于西城的居贤坊,不远不近,需走两刻多钟。

可马车刚走一会儿就停了,雪一直下,坊间道路旧雪未净又添新雪,车马很难通行。

车夫扫雪清障的功夫里,薛明窈百无聊赖地撩开车帘。

马车斜对着一栋眼生的大宅,一位管事正指挥着小厮往锃亮的乌头门上挂匾,匾上方方正正写着“谢府”二字。

原是新搬来的人家,怪不得门前雪扫得不及时。

“京里何时有了家姓谢的府邸?”薛明窈自言自语。

这宅在朱红坊墙上也修了道门,例来只有三品以上官员可如此做,薛明窈将京师权贵圈子想了个遍,似是无人姓谢。

绿枝给她解了惑,“就是您兄长前几日提到的谢濯谢将军呀,刚从南疆打了胜仗回来的,听说陛下赐了他宅邸,想必是这里。”

薛明窈这才想起来,她阿兄薛行泰是说起过这么一号人物。

南疆久为蛮族部落所据,中原百姓深受其扰,朝廷派兵攻打多次却都未彻底收复。两年前,陇西甘凉战场上横空出世了一位善战之人,此人既有万夫不当之勇,又通六韬三略之谋,是难得的将才。

他从西北回朝后,受命出征南疆,用兵如神,打得南蛮子们兵败如流水,终于一举夺回南疆,了却帝王夙愿,获封平南侯。

当时薛行泰说书一般描述此人的英勇,薛明窈正在看一幅古画,听得心不在焉。不过她虽没记住此人姓名,却也听到了薛行泰强调此人本是一介无名小卒,凭硬本事从十夫长、百夫长、游击将军一步步爬上了大将军的高位。

策勋十二转,他都拿满了。

薛明窈又探头看了看外头的谢府,威严气派,不比薛府逊色多少。她少时随父去过南疆战场,知晓征战的不易,谢将军的军功和谢府高耸的门墙一样硬挺结实。

她问绿枝,“谢将军的名是哪一个字?”

绿枝摇头晃脑,“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吾缨。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吾足。”

薛明窈笑,“你竟知道这句楚辞。”

“您那么用功读书,婢子也不能给您丢脸。”绿枝认真道。

薛明窈是武将之女,读书其实马马虎虎,只是最近几年,她愿意在文辞上下点功夫了。

她拍拍绿枝脑袋以示夸赞,继续道:“濯像是文人名字,武人以此为名,听着有些古怪,好像在强调自己很干净似的,嗯,他估计是个爱干净的将军。”

“岂止呀。”绿枝笑道,“我可听说谢将军极是英俊,人称玉面将军,他年轻未娶,京里好多高门小娘子想嫁呢。”

薛明窈不在意,“溢美之词罢了。武将多是膀大腰圆、面相凶恶之徒,因而稍微长得周正些,就会得到这种美誉。就像阿兄,不过浓眉大眼而已,却也常被人夸英武。”

不过绿枝后半句说得不错,如今世家子弟多纨绔,像谢濯这样年纪轻轻的朝堂新贵,长相又尚可,自然会得女郎青眼。

薛明窈看热闹的恶劣心起,不知谢濯这样一块肥肉,会落到哪家小娘子嘴里呢。

寡妇就是这样一点好,事不关己高高挂起,还可在旁看看好戏。钟京的世家大族,不管是男子争娶女郎,还是女郎们争嫁郎君,那可都是很会使手段的。

闲谈之间,马夫将谢府门前道上的雪扫得干干净净。薛明窈放下车帘,马车载着她重新向宫城的方向驶去。

到了禁中,雪花仍零星地飘着。

绿枝为主子撑起一把青绸小伞,薛明窈拎着食盒走进德元帝所居的栖凤殿。

德元帝正在看折子,见到她颇觉意外,“窈窈,今日下雪,朕还以为你不会来了。”

内侍送来坐席与暖炉,薛明窈脱去披风盘腿而坐,冲皇帝笑得乖巧,“别说下雪,就是下刀子窈窈也会来。”

薛明窈自幼得德元帝疼爱,她母亲早亡,父亲忙于征战,小时候一多半时间在宫里度过,后来嫁去西川便罢了,现在回到京里,每逢初一、十五必进宫请安。

“你啊,惯会哄朕开心。”

薛明窈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粥,用调羹往嘴里送了一口后,移到德元帝面前,“我亲自做的杏酪粥,您尝尝,既爽口又解乏。”

碗里金黄色的杏酪与雪白牛乳混杂在一起,点缀着翠绿的大麦碎,令人眼前一新。德元帝嘴上嫌着是女孩儿家爱吃的甜物,却很给面子地都吃完了。

接来薛明窈递来的帕子,德元帝由衷感慨,“窈窈越发懂事了,你如今这样子,朕都快忘记你以前做了多少荒唐事。”

薛明窈笑道:“那时候年纪小,就任性了些。现在长了几岁,自是不敢了。”

其实又岂是年龄的缘故,薛明窈从前纵情任性,是因为无论她闯什么祸,都有她的郡王阿爹给担着。父亲过世后,没人再无条件地护着她,她只好收敛几分性子。

却听德元帝道:“既如此,窈窈也该考虑一下再嫁的事了。”

薛明窈眼皮一跳,忙撒了个娇,“您怎么又哪壶不开提哪壶,我要是再嫁,哪里还能经常来看您啊?”

德元帝不赞同,“大好年华守寡,像什么样子,让朕怎么和你故去的父亲交代?”

薛明窈撇撇嘴,“可是女子再婚,可选的人又不多,要么年纪大,要么是鳏夫。您也知道,我眼光高,第一次嫁人已是屈就了,可不想再屈就第二回。”

德元帝笑容宽和,“你放心,朕给你做主,不让你受委屈。你要嫁年轻俊彦,尽管提出来,朕依你便是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朕岂有虚言。说说看,想挑何样的夫婿?”

薛明窈干脆利落地答:“听闻刚凯旋的平南侯谢濯谢将军英姿伟貌,功绩不凡,窈窈想嫁给他。”

说完果然看见德元帝脸面上滑过的一抹尴尬。

“看来是人太优秀,窈窈嫁不得。”薛明窈轻飘飘地说。

“你个小丫头!”德元帝无奈道,“朕是好意,你不领情,还故意拿话来堵朕——”

恰在这时,内侍走来,报称谢濯求见,此刻人正在殿外候着。

雪花纷扬,男人身披鹤青大氅站在栖凤殿外的廊下,英挺的身姿如一棵雪中青松。

他的脸从眉骨下方至嘴唇,都被一张精致的银面具所罩。他身材高大,器宇轩昂,冰冷面具戴在脸上,又添几分煞气。

内侍从殿里出来,下意识地抗拒男人周身散发的冷意,低着头请他进殿。

然而男人仿若未闻似的,目光久久地凝在西边的游廊。

内侍随之看去,是刚从栖凤殿侧门离开的永宁郡主,窈窕的身段裹在宽大的丁香色披风里,步子迈得懒散,绰约的背影好似一截轻盈的雾,很快消散在游廊尽头。

“谢将军?”内侍又提醒一声。

谢濯这才转过头,颔首道:“有劳。”

他进得殿来,顶着天子微讶的眼神,欠身行礼,“请陛下恕臣掩面之罪。臣因不服南疆水土,近日突发一疾,体热乏力,面生红疹,因而迟了几日才来叩谢陛下赐第赐宝之恩。”

德元帝忙问道:“谢卿这病严重吗,现在身上可还有不适?”

谢濯道:“已请医者看过,服了几帖药,现在已好些了,只是要完全痊可,尚需时日。”

德元帝放下心来,“能痊可便好,这段时间多休息,莫再操劳兵事。不过——既说是水土不服之病,何以最近才发作?朕记得七日前的接风宴上,你还好好的。”

谢濯藏在面具下的脸浮出一丝苦笑,“不瞒陛下,这病是臣一时大意,将南疆风物一路带回京,不慎误中其慢性毒所致。”

“原来如此,南疆风物与中土大异,确实难防啊。太医署的宋太医多年前随军去过南疆,你这便去找他看看,兴许对病情有帮助。你这张脸俊得很,上朝时列在武官之首,朕看着赏心悦目,可要好生养病,别留下疤了!”

谢濯听出德元帝的玩笑之意,也笑了笑,“臣谨遵圣命。”

......

薛明窈远离了栖凤殿,步子便加快起来,把撑伞的绿枝甩在身后。

她无意再嫁,更无意再嫁给一个将军——她自小在府中不知见过多少父亲的部下,始终不喜武官那典型的魁梧身躯和粗野冷硬的做派。

可方才与德元帝的一番对话还是让她有些心中不忿。

哼,配不上。

明明以她的家世、身份、相貌,配大周哪个男儿不是绰绰有余?便是东宫太子妃,她也能做得。可就因为她的孀妇身份,她一下子矮人一头,求个年貌相当的夫婿都要看人脸色。

绿枝小跑着赶上来,觑她神情不善,问道:“郡主,咱们还去翰林院吗?”

“去!”

薛明窈气呼呼地踢开道旁一团雪。她都是个低人一等的寡妇了,那更要好好享受做寡妇的好处。做寡妇有何好处?自然是勾搭男人了。

未出阁的小娘子不便见外男,嫁了人的女子红杏出墙要被浸猪笼,唯有寡妇自由一些,只要不在意闲言碎语。

她在祖宅老实守了三年父丧,大半年前回京,便慢慢地开始馋男人了。

她的眼光特别,总喜欢上清风亮节、不近女色的男人,比如从前的谢青琅,比如现在看中的翰林学士陈良卿。

今时不同往日,既是情势不允许,也是她吸取了在谢青琅身上的教训,决定不再用硬法子,改以软招数,徐徐图之。

只是不成想,陈翰林不在。

候在翰林院门房的小厮一脸歉意,“郡主,我家郎君昨夜突感风寒,卧床不起,便告了三天假。今日是十五,郎君怕您万一来了找不到人,特地命我等在这里,和您说一声。对不住,让您空跑一趟。”

风寒.....是因为昨夜忽然降温,落了雪的缘故?

薛明窈忽然意识到,这个陈良卿简直和谢青琅一样体弱易病。

当年在西川,冬日突然一冷,谢青琅就容易着凉生病,偏偏他还是个倔骨头,宁肯穿着他的单衣受冻,也不要她给的狐裘......

她勒住乱跑的思绪,柔柔一笑,“无妨,让你家郎君好生养病。这是我给他带的酥糕,软糯开胃,不甜,染了风寒吃也不要紧的。”

她示意绿枝将带进宫的另一提食盒递给小厮。

......

与翰林院相隔不远的太医署,宋太医给谢濯把完了脉。

谢濯简单讲述他中毒的始末,“在下离开南疆前,偶然经过一片花田,花卉艳美,兼有馥郁异香,在下命人采下几簇,放在身边带回了京,不想花中带毒......”

宋太医缓缓点头,“这花是不是呈胭脂色,还能久开不败?

“正是。”谢濯道,“宋太医识得此花?”

宋太医捋着胡子笑道:“不仅识得,还刚好晓得解毒之方。将军来找老朽,是找对人了!从脉象来看,你这几天服的药只是勉强对症解急,难以彻底化毒,我找下之前的方子给你。”

他召来一小童,交代了几句,小童自去卷册里翻药方。

谢濯舒了口气,连声道谢。

宋太医乐呵呵地道:“这花在南疆也不常见,本地蛮人都未必识其毒性。老朽十多年前随薛将军赴南疆,当时永宁郡主也跟去了,哦,谢将军可能不认识她,她是薛将军的长女。”

谢濯神色一动,凝神细听。

“说来也巧,小郡主也是无意中发现了这花,给它起了名字,叫美人醉,插瓶养在了房里。一个月后呢,也和你一样不知不觉中了毒,全身发热,身软无力,脸上冒小红点,小姑娘最是爱惜容貌,从早哭到晚啊,把将军急坏了。老朽当时研究解毒方子,两天两夜没合眼呐。”

谢濯低声道:“宋太医辛苦,原来是我沾了郡主的福。”

“是啊,也没想到这解毒方子还能再派上用场。”

小童找出药方,誊了一份拿来,宋太医提笔添了几字,又放下方子,请谢濯取下面具让他看一看。

将军两颊泛着红肿,倒是并未有损他俊颜太多,只是宋太医仍皱起了眉,“谢将军,你中毒的程度似乎比当初小郡主还要深,你们吸入毒素的时间差不多,莫非你吸入的量格外多?”

谢濯闷了半晌,道:“在下喜其香气,晚间睡觉时将花放在枕边,用以助眠。”

宋太医一愣,一边改方子一边念叨,“原来将军和小郡主一样,都是喜欢美人醉的味道啊。当初小郡主痊愈后,还特地找来制香师,仿着美人醉的香气做了香饼子,日日熏衣佩戴,好不喜爱......”

药气缭绕的斗室里,谢濯仿佛再一次闻到那股奇特的冷香。

她无数次迫他抱着她,耳鬓发间的异香幽幽地飘到他衣上、身上,甩脱不掉。

耳边回荡着女郎骄傲的声音,“谢青琅,这香好闻吧?是我特制的,唤作君子好逑香,别处可没有。”

他中这毒,完全是咎由自取,自作自受。

宋太医终于调好了药方,“谢将军,你照着此方抓药煎服,一日两回,饭后服用,持续半月。里头有味珍稀药材,叫做仁归,市面上恐怕难找,太医署的珍药库里存了一些,等明日太医令来署,老夫请他开库取药,送至贵府。另外将军脸上红疹未消前,尽量掩面,不要见风。也切勿操劳多思,激荡情绪,否则会加剧病情。”

谢濯接过药方,再次道谢,重新戴上面具。银面具的里衬是层软绸,贴着肌肤还算舒适。

离开前,谢濯问宋太医,他的脸上是否会留下疤痕。

“不会,老夫的药很可靠。”宋太医信誓旦旦,“你看永宁郡主的脸蛋,吹弹可破,滑如凝脂,根本瞧不出一丝一毫中过毒的迹象。”

说完又觉如此议论郡主不太妥当,宋太医咳了声,“老朽失言了,谢将军应该没见过郡主。”

谢濯默然,他比谁都清楚薛明窈的脸蛋有多嫩,有多滑。

“总之,不必担心。郡主没有留疤,将军也不会留疤。”

谢濯犹豫了一下,“可太医方才说,我中毒的程度比她深。”

宋太医忍不住笑了,笑得胡子发颤,抖落了一地谢濯的尴尬。

“将军在意相貌,实属人之常情,人之常情啊。”

带着宋太医的再三保证,谢濯从太医署出来。雪又大了一些,打着旋落到他墨青的衣襟上。乌靴踏着铺雪的禁中宫道,谢濯的背始终挺直如松。

谢府朴素的毡布马车候在宫苑门口多时。

谢濯从陇西带回来的少年阿连从车上跳下来迎他,“将军快上车,您病没好,别再受冻。”

谢濯的视线在相邻的马车上停了停,那驾马车是谢府马车的三倍大,檀木车架嵌着金玉,四周裹以密不透风的雪白兔裘,车厢头的檐角垂着一只两面写有“薛”字的灯笼,马车夫坐在车前的横板上打着瞌睡。

谢濯收回视线,随阿连上了车。

驾车的小厮流泉正要解开缰绳,被谢濯止住,“这会儿雪大,先等一等,雪停了再出发,你也可少淋些雪。”

流泉回过头来,“没事的将军!我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呢,淋不到多少。”

“那也少淋些好,顶着风雪赶马车太辛苦,我不急回府。”

流泉感动道:“将军您人真好。”

“那是,我们将军在军中一向体恤将士。”阿连很是骄傲。

谢濯戎马数年,生活俭朴,回京交还虎符后身边只余一个半大小子阿连,没有其他仆役。他的副将看不过去,用心挑了经验老到的刘管事和小厮流泉并几个干粗活的下人送给他。

流泉长于钟京,在权贵府邸伺候过,人又机灵,对于钟京人事了如指掌。

谢濯想了想,叫流泉进车厢避雪,命他讲一讲京里主要官宦人家的情形。

流泉热情道:“将军您初来乍到,是得了解一下这些东西,以后来往少不了。不知您想从哪家了解起?”

谢濯掀了帘,指指停在两丈外的马车,“从这家讲起吧。”

“哦!薛府啊。”流泉看了一眼,“薛将军战功赫赫,兼有从龙之功,封了郡王,这个想必您知道。不仅如此,薛将军的嫡长女还被破格封为永宁郡主,从小在宫里行走,待遇如同公主。这辆马车应当就是郡主所乘。”

阿连咋舌,“薛家女有何稀奇之处,竟当了郡主?”

“那自是有番缘故。”流泉见谢濯也递来眼神,讲得更起劲儿,“异姓郡王历朝历代总能数出几位,可异姓郡主真是打着灯笼都难见。薛家长女能当郡主,既沾了薛将军的光,也有她本人的造化在。”

“且说她母亲出自京兆王氏,现在虽没落了,几十年前却是有名大族。王家两个女儿,一个嫁给薛将军,一个嫁给当今天子,也就是已故的端惠皇后。两位王氏女姐妹感情好,生女也赶在了同月。薛夫人生的女儿很健康,故皇后诞下的颐安公主却先天不足,一直哭不出声,眼看活不了,有人建议把薛家女婴抱来,让小公主沾沾活气,兴许有救。你猜怎么着,俩女婴同吃同睡了几个月,小公主竟真的被冲活了,天子一喜,就将薛家女封为郡主,在宫里养了好几年才送回去。”

阿连连声感叹神奇,流泉接着道:“不过四年前,薛将军病逝,薛府就风光不再了。薛家长子没得早,留了个几岁大的奶娃娃降等袭了郡公。听说那孩子是个病秧子,不知道长不长得大。”

谢濯道:“继续讲讲那位郡主。”

流泉挠了挠头,好在腹里的货确实不少,很快道:“永宁郡主身份贵重,容貌极美,就是名声不太好,经常抛头露面,一度和几个皇子打得火热,传了些风流逸事。”

阿连好奇,“都什么风流韵事啊?”

流泉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件,阿连皱眉,“这也太不守妇道了。”

流泉道:“不守妇道的不止这一桩,她还和……”

“行了。”谢濯截住他话头,“不必列举,继续吧。”

流泉遵命,“当时坊间都在猜郡主会给哪个皇子做皇子妃,可薛将军却不声不响地把郡主嫁给了麾下一个没甚家世的将军。那个将军姓岑,成婚后带着郡主去西川镇守,不幸半年后人死在了战场上,郡主成了寡妇。”

“这个郡主必不会安生做寡妇!”阿连推测。

“嘿,说对了。”

谢濯道:“继续。”

流泉没想到将军这么爱听八卦,将语气压低,故作神秘,“听说啊,郡主当年在西川太过寂寞,竟在府里养了个男人,同吃同睡,宛如夫妻一般!”

“这不就是苟合?好一对不知羞耻的野鸳鸯......”

“阿连,不要这么说。”谢濯忽然开口喝止。

他的语气波澜不惊,但阿连敏感地听出来将军不悦。

将军为何不悦?阿连摸不着头脑,他没说错啊。

流泉察言观色,见将军没再发出“继续”的指令,识趣地闭上了嘴。

车里陷入一片沉默。

过了一会儿,流泉打帘一望,喜道:“将军,雪停了,咱们可以走了!”

将军的回答来得很迟。

“再等等。”他道。

流泉和阿连并不清楚要等什么,将军也没有解释的意思。

他们的将军只是倚着车壁,静静地透过帘缝看车窗外,像是在看雪,又像是在看天。

天被他看得昏了暗了,雪止而复落,落而复止。

期间流泉又请示过一次要不要走,谢濯没有说话。

终于,夜色降临之际,两丈外的马车旁传来细微的脚步声。

谢濯攥紧了青布帘。

薛府马车旁,绿枝叫醒睡得正香的车夫,和他说了几句话,随后重新返回九重宫阙。

车夫扬鞭驱马,驾着空车辚辚地驶离了宫城。

天彻底黑下来了,寂寥的宫道上再无半点人烟。

谢濯掩上车帘,声音沉沉,“回府吧。”

翌日天放晴,阿连起了个大早,拿着宋太医的方子去药铺抓药,顺便交代流泉,记得给将军煎一副半夏茶。

流泉来府也有几日,知道将军每日清晨有饮茶的习惯,却在这时才知将军喝的是药茶,起养声利咽之效。

“将军的喉咙也有不适?也是因为那毒花的缘故?”他问。

阿连摇头,“和毒没关系,也没有不适。将军在西北大漠戍边时受过很严重的伤,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,喉咙痛得出不了声了。痊愈后,嗓音也没完全恢复,虽日日服用药茶,却没什么效果,只是喝习惯了而已。”

流泉感叹道:“其实我觉得将军说话声音挺好听,低沉有力,一听就是个刚毅果敢的大将军。”

“是啊,都这么说,可将军以前的声音是很清亮的。”阿连红了眼眶,“我们将军走到今天,不知吃了多少苦,流了多少血,换成旁人,早死七八回了。”

他抹抹眼睛,出门买药去了。

晌午,太医署的人过来了。昨日替宋太医找药方的小童抱歉地告诉谢濯,太医署剩的仁归草也不多,仅仅够他三日的药量。

“只能劳烦将军在市面上找一找了。另外宋太医说,多年前小郡主染毒时,薛将军曾从各地收购了大量的仁归,用完后还余下不少,估计都囤在了府库里,将军或可去薛府问问看。实在寻不到也无妨,可换用生葛代替,就是起效稍慢,以及会引起一些不适症状。”

小童走后,谢濯将他送来的几两药材和代替的方子拿给阿连,转身走进内室。

......

天色霁明,薛明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回笼觉。

昨天她在翰林院扑了个空,本欲出宫回府,却遇上也进宫请安的颐安公主赵盈。

她与赵盈一同长大,感情弥笃,这些年她先赴西川后辟居祖地服父丧,在京的时候虽不多,却从未疏了和赵盈的来往。

两人一碰面,总有好多话要说。干脆在赵盈以前住的宫殿里置酒架炉,吃起了热气腾腾的兔肉锅子。话越聊越多,薛明窈让绿枝叫车夫先回去,她留在宫里和赵盈并枕聊了半宿,今早才回到薛府。

补完觉,薛明窈心情大好,看庭院里积雪皑皑,孩童心起,拉着绿枝出来堆雪狮子。

雪狮堆到一半,门房忽然来报,谢濯将军登门拜访。

“谢濯?”薛明窈吃了一惊,未等门房说完就道,“告诉他阿兄不在,换个时间来。”

薛家只有薛行泰在朝有官职,谢濯登府也只能访他。只是这也已够让人意外,毕竟薛行泰不过是同多数年轻的世家子弟一样,在禁卫里荫了个郎将充门面罢了,如何能与如日中天的谢濯扯上干系。

然而门房却道:“郡主,谢将军是来见您的,他说有要事相求。”

薛明窈再吃一惊,手里用来给雪狮子当眼睛的琉璃珠骨碌碌滚落在地。

谢濯与她素不相识,却要找她?还是要事?

“他有没有说什么事。”

门房摇摇头,“谢将军要当面和您说。”

薛明窈继续给雪狮团脑袋,正午已过,庭院越来越暖和,等她换了衣裳去前堂见完客回来,指不定雪狮就化成水了。她低头看了看身上这件只在玩雪时穿的斗篷,旧是旧了些,好歹是织金的,不算辱没她身份。

打定主意,她吩咐道:“直接带他到这里。绿枝,别忙着捡珠子了,叫人把西亭子里的石桌石凳搬一套来,沏茶招待客人。”

谢濯来得比薛明窈预料的快许多。

陌生的脚步声逼近,她正蹲在地上调整雪狮子的腿,听到声音下意识地回头。

武将果然人高马大,谢濯站她面前如同一座巍峨玉山。

奇怪的是,这人脸上竟然戴着一副面具。

暌违五年多,纵使谢濯已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,仍是在亲眼见到她时,不能自控地失了神。

她依旧面若桃李,穿着张扬的红色,眼里挂满慵懒倨傲的神采。

当初她就是这般出现在雪地里,面对他的相询,轻佻又残忍地道:“好呀,我不要这只兔子,我要你!”

便是这句话,将他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。

重逢与初见何其相似,她甚至穿的还是当年那件斗篷,茫茫雪色里刺眼如血。

只是到底有些不同,当年她骑着高头大马俯视他,玩弄他如同玩一只蝼蚁。而今他在地狱里摸爬多年,终于也站在了可以居高临下的位置。

他是三品云麾将军谢濯,已非谢青琅了。

薛明窈起身,试探着问了声,“谢将军?”

谢濯缓缓松开袖管里握成拳的手,稳声道:“永宁郡主,在下谢濯。”

两人隔石桌对坐,绿枝在凳上铺了软垫,桌下放了火盆,奉上热茶,驱走清寒。

薛明窈解释她正堆着雪狮不好走开,故而选择在此地招待他,望他不要介意,然后懒懒地问道:“谢将军登门有何事?好端端的,为何要戴着面具,不以真容示人?”

她边问,边端详他。

他大半张脸藏在面具后,只露出优越的眉骨、饱满的额头以及流畅的下颌。左额角垂下的一点碎发,中和了方正之气,多了一点倜傥潇洒。

以薛明窈看男人的经验,谢濯此人,确实面貌不凡,而且不像是武将那股带着粗野气的威武,反倒有点文人隽秀的意味——她隐隐觉得他的骨相肖似谢青琅。

谢濯应是担得起玉面将军的称号。

可惜啊,他是个将军。

薛明窈敏锐地感到了来自谢濯身上的煞气,是那种在血里来去,令她向来敬而远之的气息。

不知他杀过多少人,几百,还是几千?

薛明窈问得礼貌,打量得却肆无忌惮,她高贵的身份使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。谢濯竟因这熟悉的打量而感到放松,一边淡淡讲着他中毒的始末和在宋太医那里看诊的经过,一边也暗暗地瞧着她。

她更美了。

褪去了稚气,变得更加妩媚动人。若说五六年前的她是只刚熟的粉嫩桃子,那现在便已是熟透欲滴、汁水饱满的胭脂色桃子。

谢濯很难不去想,她又找了多少个男人滋养出这般的美丽。

事由说完,桃子咧开了口。

薛明窈毫不见外,笑得花枝乱颤,发间珠翠簌簌地抖。

“谢将军,你怎么......怎么会和我犯同样的错误,一个杀伐决断的大将军,全然被花儿迷住啦?说出去不怕被将士们笑啊。”

“所以不会说出去。”

“你自是不会说,可现在被我知道了,你还能管住我的舌头?”

谢濯想,她和每个男人第一次见面,都可以这样近乎调情般地说话吗?

管住她的舌头,她想让人怎么管,她让多少人管过?

谢濯没有说话。

隔着面具,薛明窈看不见他的表情,但她看到了他放在桌上的双手紧绷的青筋。

哦,这个男人不好亲近。

没关系,反正她也对他没兴趣。

薛明窈收敛语气,“开个玩笑,将军放心,我不会多嘴。你要的这味药,府里应该有,我叫人去找找。”

她招手唤来绿枝,吩咐了几句。

“多谢,谢某来得匆忙,没来得及备礼,请郡主莫怪,在下回去后当奉重礼以答赠药之恩。”

一个武将,说话这么文绉绉的。

薛明窈抱胸笑道:“礼不礼的不重要,这毒折磨人,我那时候可比你急一百倍。不知将军脸上红肿得厉不厉害,可否让我看看?”

她还是有点好奇他的长相。

谢濯拒绝了。

“红疹未退,有辱观瞻,谢某不想污郡主的眼。”

“好吧。”薛明窈挑了挑眉,“没事的,就算很严重,药服下去,很快便能恢复如初。听说将军容颜俊美,不必焦虑,这毒不会使人受损留疤。”

谢濯道:“男儿岂以容貌为重,就是留了疤,也不要紧。”

薛明窈敷衍笑笑,余光看了看她的雪狮,脑袋化了一小半,滑稽地耷拉在前胸上。

绿枝还未取来药,没法送客。但谢濯不肯露脸,讲话又客气无趣,她没心思再陪他。

“将军若是不介意,我继续去堆雪狮了。”

薛明窈压根没给他介意的机会,话没说完,人就离席去团雪球了。

谢濯侧目看她像个孩子似的半跪在地上玩雪,脑中闪过几幅她在西川堆雪狮子的画面。

薛明窈怎么就那么爱堆雪狮?

她不仅自己堆,还要强迫他堆,他不肯,她就抄起雪砸他,往他领口袖口里塞雪球。

薛明窈专心致志地团雪狮脑袋,快忘了身旁还有个大活人,谢濯比她的雪狮子还沉默。

谢濯不是来做雪人的。

安静了一会儿,他对着干得热火朝天的女郎道:“宋太医提到郡主钟爱美人醉花香,曾仿制香饵自用。”

“是啊。”薛明窈随口应道。

轻而稳的脚步声自背后传来,谢濯挨近雪狮,低头俯看她,“郡主可给这香起了名字?现在还在用吗?”

相距一尺,谢濯闻到她身上的芬芳衣香,是他不认识的味道。

薛明窈感受到来自他的压迫感,蹙了下眉,自然地起身,手里揉着一个小雪团,淡淡道:“年少时制着玩的,哪里会起名字。我早就不用了,腻了。”

“腻了......”谢濯的声音又沉下去,“在下原想向郡主讨一些。”

薛明窈微微侧头,对上他墨黑的眼眸,“看来将军爱极了美人醉的香。”

“不。”男人也紧盯着她的眼睛,斩钉截铁道,“是厌恶,非常厌恶。因而要日日闻此香,提醒我保持清醒。”

薛明窈被他的话吓了一跳。

这人有病吧!

她还想着把香方抄一份给谢濯呢,谁想到他突然说出了这么古怪的话。

薛明窈扔掉雪团,“将军所言,真叫人匪夷所思。”

她拿起一颗蓝色的琉璃珠,弯腰往雪狮脸上安去。岂料刚将珠子嵌入雪中,她的手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住了。

谢濯就这样站在她背后,一臂拢起了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