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3年,我娶了患有眼疾的姑娘,婚后她却告诉我,她是装的

发布时间:2025-11-15 09:17  浏览量:1

1983年,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。

我叫陈辉,二十五岁,在市纺织厂当一名机修工。

这年纪,在我们这条街,已经算得上是“大龄男青年”了。

我妈为我的事,嘴皮子都快磨破了,见人就念叨,恨不得把我拴根绳子,直接扔到某个姑娘的家门口。

“你说你,要个头有个头,要工作有工作,怎么就找不着对象呢?”

我妈一边纳着鞋底,一边用锥子狠狠扎着,好像那鞋底就是我。

我闷头抽着烟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我哥陈阳从里屋出来,一屁股坐我对面,翘起二郎腿。

“小辉,不是我说你,你就是眼光太高。”

他媳妇,我嫂子,也跟着探出头来,阴阳怪气地说:“可不是嘛,咱们院里王师傅家的闺女,多好的姑娘,人家愣是没看上。”

我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,心里那股无名火蹭地就上来了。

“哥,嫂子,我的事,你们就别跟着瞎掺和了。”

王师傅家的闺女,一百六十斤的体重,笑起来脸上褶子能夹死苍蝇,介绍给我?

这不是存心恶心我吗?

我妈把鞋底一摔,“你还有理了?你哥你嫂子是为你好!”

“再这么挑下去,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!”

我烦躁地站起来,披上外套就往外走。

“我去厂里看看。”

身后是我妈的叫骂声,和我哥我嫂子的窃窃私语。

这日子,的憋屈。

我们家住的是厂里的家属大院,筒子楼,一到饭点,楼道里就飘满了各家各户的油烟味儿和吵闹声。

邻里之间,没什么秘密。

我找不着对象这事,早就成了院里大妈们嗑瓜子时的最佳谈资。

这天,我刚下班,就被院里的“金牌媒婆”王大妈给堵在了楼道口。

王大妈那张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,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。

“小辉啊,大妈跟你说个事。”

我心里咯噔一下,知道准没好事。

“王大妈,我这还急着回家吃饭呢。”

“哎呀,不差这一会儿!”她攥着我的胳膊,力气大得出奇,“大妈这儿有个顶好的姑娘,给你介绍介绍?”

我头皮都发麻了。

“大妈,谢谢您了,我……”

“你先别急着拒绝!”王大妈打断我,“这姑娘叫林霞,长得那叫一个水灵,皮肤白的跟雪一样,就是……就是……”

她“就是”了半天,才压低声音说:“眼睛有点毛病。”

“毛病?”我皱起眉。

“也不是全瞎,就是看东西模糊,晚上基本就看不见了。”王大-妈说得飞快,好像怕我跑了似的。

“所以人家家里也不图啥,彩礼什么的都好商量,就图男方人好,老实,能踏踏实实过日子。”

我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。

一个眼睛有毛病的姑娘。

这在当时,几乎就等同于“残疾人”了。

王大妈见我没吭声,以为有戏,赶紧又加了一把火。

“小辉啊,你想想,这么好的姑娘,要不是眼睛有点问题,能轮得到你?人家家里可是干部家庭,她爸是文化局的副主任!”

我心里一动。

干部家庭。

这四个字在当时,分量可不轻。

但我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。

干部家庭又怎么样?还不是想找个“接盘”的。

“我考虑考虑吧。”我挣开王大-妈的手,敷衍了一句。

回到家,我鬼使神差地,把这事跟我妈说了。

我本以为我妈会跳起来反对。

没想到,她听完,竟然沉默了。

过了半晌,她才幽幽地叹了口气。

“眼睛不好啊……”

我哥正好在旁边,立马嚷嚷起来:“妈,你不会真动心了吧?这不就是个半瞎子吗?娶回来干啥?当祖宗供着啊?”

我嫂子也撇着嘴,“就是,以后生了孩子,别再遗传了。”

这话说的,极其刻薄。

我妈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,“就你话多!轮得到你插嘴?”

她骂完我嫂子,又转向我,眼神复杂。

“辉啊,这事……妈得好好想想。”

我没想到我妈的态度会是这样。

或许,在她眼里,一个“半瞎子”也比我打光棍强。

接下来的几天,家里气氛很诡异。

我妈不再逼我去相亲了,但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念叨。

“听说那姑娘人特别文静,手也巧。”

“人家家里条件好,以后肯定不会拖累咱们。”

我哥和我嫂子则是一有机会就给我“上眼药”。

“陈辉,你可想清楚了,这是一辈子的事,别为了赌气,把自己搭进去。”

“是啊,以后出门,人家问你媳妇怎么了,你怎么说?说是个瞎子?”

我被他们吵得头疼。

一个周末,王大妈又找上门来,说是安排好了,让我们见一面。

我妈竟然一口就答应了。

“去,见见也好,不成也就算了。”

我看着我妈那张布满皱纹的脸,忽然觉得有些心酸。

她这是真的急了。

“好,我去。”

我答应了。

与其说我是为了我妈,不如说,我是被我哥我嫂子那副嘴脸给激的。

你们不是看不起我吗?不是觉得我找不到好的吗?

那我就偏要找个你们都觉得“不行”的,然后把日子过给你们看。

那时的我,年轻气盛,心里憋着一股拧劲儿。

我根本没意识到,这个决定,会彻底改变我的一生。

见面的地点,约在林霞家。

王大妈带着我,提着两斤槽子糕,一斤红糖,敲开了那扇陌生的门。

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,应该是林霞的母亲。

她看到我们,脸上立刻堆起了近乎讨好的笑容。

“哎呀,是王姐和小陈吧?快请进,快请进!”

她家的房子比我们家宽敞不少,地上是水磨石的,擦得锃亮。

家具虽然旧,但都收拾得一尘不染。

一个戴着眼镜,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男人从里屋走出来,应该是她父亲。

他冲我点了点头,表情有些拘谨。

“小陈来了,坐,快坐。”

我被这过分的热情搞得有些不自在。

“叔叔阿姨好。”

我把东西放下,局促地坐在了沙发上。

林霞的母亲给我们倒了茶,然后就冲着里屋喊了一声。

“小霞,出来一下,家里来客人了。”

我的心,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。

片刻之后,一个穿着淡蓝色罩衫的姑娘,从里屋慢慢走了出来。

她低着头,脚步很轻,一只手扶着门框。

当她抬起头的那一刻,我承认,我愣住了。

王大妈没骗我。

这姑娘,确实很水灵。

瓜子脸,柳叶眉,皮肤白得像瓷器,嘴唇是淡淡的粉色。

只是那双眼睛,没什么神采,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。

她没有看我,视线落在我旁边的空地上。

“爸,妈。”

声音很轻,很柔。

“小霞,快过来,”她母亲连忙上前扶住她,“这是王大妈,这是……陈辉。”

林霞顺着她母亲的力道,慢慢地挪到我面前。

她微微欠了欠身,还是没有看我。

“你好。”

“你……你好。”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。

场面一度很尴尬。

王大-妈赶紧出来打圆场,“哎呀,你看这两个孩子,都害羞了。”

她又转向林霞的父母,“我说吧,我们小辉,人最老实了,就是嘴笨点。”

林霞的父母一个劲儿地点头。

“老实好,老实好,现在这社会,就得找个老实可靠的。”

他们看我的眼神,就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。

那种赤裸裸的,带着一丝祈求的目光,让我浑身不自在。

我感觉自己不是来相亲的,而是来参加一场拍卖会。

而我,就是那个唯一的,也是最后的竞价者。

林霞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,低着头,不说话。

偶尔,她会微微侧过头,好像在努力地听我们讲话。

她的睫毛很长,像两把小刷子。

我注意到,她走路的时候,步子很小,很慢。

有一次去倒水,差点被椅子腿绊倒。

她父亲赶紧扶住了她,嘴里念叨着:“慢点,慢点。”

那一刻,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。

是同情吗?

或许吧。

这样一个美好的姑娘,却要被困在一片模糊的世界里。

老天爷真是不公平。

我们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,无非就是工作、家庭之类的。

全程都是她父母和王大妈在说,我和林霞,像是两个提线木偶。

临走的时候,林霞的母亲把我们送到门口,硬是塞给我一个纸包。

“小陈,第一次上门,也没啥好东西,这是给你家里人带的点心,别嫌弃。”

我推辞不掉,只好收下。

回家的路上,王大-妈一个劲儿地问我:“怎么样?怎么样?姑娘不错吧?”

我没说话。

我的脑子里,全是林霞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,和她差点摔倒的样子。

回到家,我妈看我提着东西回来,就知道对方是满意的。

她打开纸包,里面是几块精致的西式点心,在当时,这可是稀罕物。

“看来人家是真有诚意。”我妈喃喃地说。

我哥凑过来看了一眼,嗤笑一声。

“一块点心就把你收买了?你也不想想,没毛病的姑娘,用得着这么上赶着吗?”

“你给我闭嘴!”我妈瞪了他一眼。

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。

我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。

娶一个眼睛有毛病的姑娘,意味着什么?

意味着她可能没法正常工作。

意味着我要承担起家里大部分的重担。

意味着我要忍受旁人异样的眼光。

意味着我要照顾她一辈子。

我一遍遍地问自己,我能做到吗?我愿意吗?

坦白说,我不知道。

但是,一想到我哥我嫂子那副嘴脸,一想到我妈那愁苦的眼神,一想到林霞那柔弱无助的样子……

一股豪气,或者说是一种冲动,在我胸中翻腾。

不就是眼睛不好吗?

我一个大男人,四肢健全,有工作,有力气,还养不活一个女人?

别人越是看不起,我越是要证明给他们看。

我要娶她。

我要让她过上好日子。

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,就再也压不下去了。

第二天,我找到我妈,很平静地告诉她。

“妈,我同意了。”

我妈愣了半天,才反应过来。

“辉啊,你……你想清楚了?”

“想清楚了。”我点点头,“我觉得林霞挺好的。”

我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

她没再说什么,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
接下来,就是走流程了。

双方父母见面,商量彩礼、婚期。

林霞家果然像王大-妈说的那样,姿态放得极低。

彩礼,我妈试探性地要了八百八十八,寓意“发发发”。

在当时,这已经算是一笔巨款了。

林霞的父亲连价都没还,一口就答应了。

“应该的,应该的。”

不仅如此,他们还主动提出,陪嫁一台“蝴蝶牌”缝纫机,一块“上海牌”手表,还有四大件的被褥。

这手笔,把我妈都给镇住了。

她私下里跟我说:“辉啊,他们家越是这样,我这心里越是不踏实。你说,那姑娘的眼睛,是不是比王大-妈说的还严重?”

我心里也犯嘀咕。

但事已至此,已经没有回头路了。

我和林霞开始正式“处对象”。

所谓的处对象,也就是在周末的时候,我骑着我那辆二八大杠的“飞鸽”自行车,去她家接她,然后到公园里走一走。

每次,她都穿得干干净净,安安静静地坐在我的后座上。

她的手,总是轻轻地抓着我的衣角,从来不敢抱住我的腰。

到了公园,我得扶着她走路。

我会给她讲厂里的趣事,讲街上的新闻。

她总是很认真地听着,偶尔会问一两句。

她的世界很小,小到只有她那个家,和收音机里的声音。

她说她最喜欢听评书,尤其是《岳飞传》。

“为什么喜欢岳飞?”我问她。

她沉默了一会儿,轻声说:“因为他是个英雄。”

有一次,我们走到公园的湖边。

夕阳落在湖面上,金光闪闪。

“真好看。”我由衷地感叹。

她侧过头,努力地朝湖面“看”去。

“是什么样的?”她问。

我愣住了。

我该怎么跟她形容这片光?

我说:“就是……金色的,一片一片的,像碎了的金子撒在水上,风一吹,就晃。”

她静静地听着,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。

“真好。”

那一刻,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。

我暗暗发誓,以后,我要当她的眼睛。

我要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,都说给她听。

我们的关系,就在这种奇特的模式下,慢慢地近了。

她会给我织毛衣,针脚细密,连我妈都夸她手巧。

我知道,她为了织这件毛衣,不知道要付出比常人多多少倍的努力。

我把她送我的毛衣穿在身上,心里暖洋洋的。

厂里的同事看到我,都打趣我。

“陈辉,谈上对象了?看这美的。”

有人知道我对象眼睛不好,会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我。

“陈辉,你可真是个好人。”

我嘴上说着“没什么”,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。

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,很伟大的事。

我是在拯救一个姑娘。

这种“道德优越感”,让我对我们未来的生活,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
婚期定在了十月一号,国庆节。

那段时间,我们两家都忙得脚不沾地。

买家具,扯布做新衣服,买喜糖,发请帖。

我用我攒了多年的工资,买了一台“红灯牌”的收音机,作为我们婚房里最贵重的摆设。

林霞的父母更是大方,不仅把陪嫁的东西早早送了过来,还给了我一千块钱,让我去买“三转一响”里剩下的两样:自行车和手表。

我本来已经有一辆自行车了,他们非要我再去买一辆新的“凤凰牌”的。

“结婚,不能将就。”林-叔说。

我哥看着那些崭新的陪嫁,眼睛都红了。

“真是下了血本了。”他酸溜溜地说。

我嫂子在一旁附和:“可不是,生怕咱们陈辉跑了似的。”

我懒得理他们。

婚礼那天,天特别蓝。

我家的小院里,挤满了亲戚朋友,热闹非凡。

我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中山装,胸口别着一朵大红花,感觉自己像是电影里的男主角。

我去林霞家接亲。

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,外面套着一件新做的毛衣。

脸上化了淡妆,嘴唇涂得红红的。

她坐在床边,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。

只是那双眼睛,依旧是空洞的。

我走到她面前,朝她伸出手。

“林霞,我来接你了。”

她把手放在我的掌心,她的手有些凉。

我牵着她,在众人的簇拥下,走出了她的家门。

鞭炮声震耳欲聋。

我把她扶上自行车的后座,她依旧只是轻轻地抓着我的衣角。

婚礼就在厂里的大食堂办的。

摆了十几桌,流水席。

厂长亲自来给我们证婚,说了许多祝福的话。

我带着林霞,一桌一桌地敬酒。

每到一桌,都有人起哄。

“陈辉,你小子有福气啊,娶了这么漂亮的媳-妇!”

“新娘子,你可得把我们陈辉看紧了!”

林霞总是低着头,微笑着,任由我牵着她。

有人让我介绍一下新娘子。

我清了清嗓子,大声说:“这是我媳妇,林霞。她……眼睛不太好,以后,还请大家多多关照。”

我说完,场面有片刻的安静。

随即,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。

“陈辉,好样的!”

“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!”

我听着那些赞美,看着身边柔弱的林霞,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油然而生。

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,也是最伟大的男人。

闹洞房的时候,更是热闹。

一群同事把我俩围在中间,非要让我们“啃苹果”。

我拿着吊在绳子上的苹果,一点点地靠近林霞。

她的脸红得像苹果一样。

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皂味。

就在我的嘴唇快要碰到她的嘴唇时,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。

众人一阵哄笑。

我心里却咯噔一下。

是我的错觉吗?

刚才那一瞬间,我好像在她的眼睛里,看到了一丝慌乱。

而不是以往那种茫然。

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,很快就被喧闹声淹没了。

好不容易,送走了所有的客人。

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。

只剩下我和她。

大红的“囍”字贴在窗户上,桌上的红烛还在燃烧着。
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喜庆和暧昧交织的味道。

林霞拘谨地坐在床边,双手放在膝盖上,头埋得很低。

我走过去,在她身边坐下。

“累了吧?”我轻声问。

她摇了摇头。

“今天……谢谢你。”她的声音细若蚊蝇。

“谢我什么?”我笑了,“傻瓜,我们是夫妻了。”

我伸手,想去握她的手。

她却像受惊的小鹿一样,猛地缩了回去。

我的手停在半空中,有些尴尬。

“林霞?”

她还是低着头,不说话。

我以为她是太紧张了。

毕竟,在那个年代,男女之间,婚前连手都很少牵。

“别怕。”我放缓了声音,尽量让自己显得温柔。

“以后,我会对你好的。一辈子对你好。”

这是我的肺腑之言。

她沉默了很久。

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。

然后,我听到她吸了吸鼻子,带着一丝哭腔说:

“陈辉,我对不起你。”

我愣住了。

“怎么了?好好的,说什么对不起?”

她终于抬起了头。

昏黄的灯光下,我看到她的眼眶红了,里面噙满了泪水。

然后,她做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动作。

她抬起手,擦了擦眼泪。

然后,她看着我。

是真真正正地,看着我。

她的目光,不再是涣散的,不再是空洞的。

那双曾经像蒙着雾的眼睛,此刻,清澈得像一汪秋水。

里面清晰地倒映出我错愕的脸。

我的大脑,瞬间一片空白。
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。

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,一个荒唐到让我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念头,从心底冒了出来。

“你的眼睛……”

我的声音在发抖。

她看着我,泪水顺着脸颊滑落。

然后,她一字一句地,清晰地说道:

“陈辉,对不起。”

“我的眼睛……没事。”

“我一直是装的。”

轰——!

我的脑袋里,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

装的?

一直是装的?

我看着她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,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。

那些过去的画面,一幕一幕地在我眼前闪过。

她走路时的小心翼翼。

她看东西时茫然的眼神。

她差点被椅子绊倒的样子。

我给她描述夕阳时,她脸上向往的神情。

我牵着她,带她一桌桌敬酒时,众人赞叹的目光。

我那可笑的“英雄情结”。

我那自以为是的“拯救”。

……

所有的一切,在这一刻,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,充满了嘲讽意味的笑话。

而我,就是那个笑话里,最愚蠢的小丑。

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辱感,混杂着滔天的怒火,从我的脚底板,直冲天灵盖。

我猛地站了起来,因为动作太猛,带倒了旁边的椅子。

“砰”的一声,在寂静的房间里,显得格外刺耳。

“你再说一遍?”我死死地盯着她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。

她被我的样子吓到了,身体瑟缩了一下。

但她还是看着我,重复了一遍。

“我的眼睛,没事。”

“为什么?”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。

我的声音嘶哑,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愤怒。

“为什么要骗我?”

“你把我当什么了?傻子吗?”

“你们一家人,把我当猴耍,很有意思吗?”

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,我指着她,指着这间贴满“囍”字的婚房,感觉自己快要疯了。

“就为了让我娶你?就为了找个冤大-头?”

“你们家不是干部家庭吗?你爸不是文化局的副主任吗?怎么?连个女婿都骗不来,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?”

我的话,像刀子一样,一句一句地往外捅。

林霞的脸,一瞬间变得惨白。

她嘴唇哆嗦着,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眼泪,像断了线的珠子,不停地往下掉。

我看着她哭,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。

只有被欺骗,被愚弄后的,彻骨的冰冷和愤怒。

“说话啊!”我冲她吼道,“怎么不说了?继续装啊!”

“继续装你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啊!”

她终于崩溃了,捂着脸,失声痛哭起来。

那哭声,充满了绝望和委屈。

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。

我感觉自己像个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街上的傻子。

我所有的善意,我所有的同情,我所有的付出,都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的注脚。

我想到我妈为了我的婚事,愁白了头。

我想到我为了“保护”她,跟我哥我嫂子吵了多少次架。

我想到我在婚礼上,拍着胸脯,信誓旦旦地跟所有人说,要照顾她一辈子。

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天大的笑话。

“滚。”

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。

“你给我滚出去。”

林霞哭着抬起头,不敢相信地看着我。

“陈辉……”

“我让你滚!你听见没有!”我抓起桌上的一个搪瓷杯,狠狠地摔在地上。

“哐当”一声巨响。

杯子没碎,但上面的红漆被磕掉了一大块,露出里面黑色的铁皮。

就像我此刻的心。

林-霞吓得浑身一颤,哭声都停了。

她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恐惧。

我们俩就这么对峙着。

房间里,只剩下她压抑的抽泣声,和我的粗重的喘息声。

那根燃烧的红烛,烛火跳动着,把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又长又扭曲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慢慢地从床上站起来。

她擦了擦眼泪,深深地看了我一眼。

那眼神,很复杂。

有悲伤,有绝望,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。

然后,她转身,默默地拉开了房门,走了出去。

门,被她轻轻地带上了。

房间里,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
我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样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

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,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。

我该怎么办?

离婚?
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我就打了个寒颤。

在80年代,离婚可不是一件小事。

尤其是我们,今天刚办的婚礼。

明天一早,我们家就会成为整个纺织厂,乃至整个市里的笑柄。

我的父母,会成为所有人指指点点的对象。

我,陈辉,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。

一个娶了“骗子”的傻子。

可是,不离婚,难道要我跟一个处心积虑欺骗我的女人,过一辈子?

我做不到。

我一想到她那双清澈的眼睛,就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。

那一晚,我没有睡。

我就那么靠着墙,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一夜。

天快亮的时候,我听到了外屋的动静。

是林霞。

她好像在烧水,做饭。

锅碗瓢盆的声音,很轻,很轻,生怕吵到我。

我心里冷笑一声。

现在知道装贤惠了?晚了!

我站起来,拉开房门。

林霞正背对着我,在炉子前忙活。

听到开门声,她的肩膀明显地僵了一下。

她转过身,看到我,眼神里闪过一丝怯意。

“你……起来了?我熬了点粥。”

她的眼睛有些红肿,显然是哭了一夜。

我没有理她,径直走到脸盆架前,开始洗漱。

我故意把水弄得哗哗响,用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搓着。

她就那么站在原地,手足无措地看着我。

“陈辉,我们……我们谈谈,好吗?”她鼓起勇气,轻声说。

“谈?”我吐掉嘴里的牙膏沫,冷笑一声,“还有什么好谈的?”

“你还有什么没骗我的,一次性说完,我听着。”

我的话,像一根针,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里。

她的脸色又白了几分。

“我……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。”她声音颤抖着,“我只是……”

“你只是想找个好拿捏的傻子,对吧?”我打断她,语气里充满了讽刺。

“不是的!”她急切地辩解,“不是你想的那样!”

“那是什么样?”我逼近一步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“你倒是说说,我洗耳恭听。”

她被我的气势逼得后退了一步,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上。

她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最终,却只是流下眼泪。

“好,你不说是吧?”我点点头,“行。”

“从今天起,你住外屋,我住里屋。我们井水不犯河水。”

“等过段时间,风声过去了,我们就去办手续。”

“办手续”三个字,我说得又轻又冷。

林霞的身体猛地一震。

“离婚?”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我,“你要跟我离婚?”

“不然呢?”我反问,“难道还留着你过年吗?”

“陈辉,你不能这么对我!”她激动起来,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胳膊。

“我不能这么对你?”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“林霞,你搞搞清楚,是你在骗我!是你把我们的婚姻当成一场骗局!”

“我求求你,你听我解释,好不好?”她哭着哀求道,“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!”

“我不想听!”我用力地甩开她的手,“你的任何一句话,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了。”

说完,我不再看她,转身回了里屋,然后“砰”的一声,把门反锁了。

我靠在门板上,听着外面她压抑的哭声,心里没有一丝波澜。

我的心,在昨天晚上,就已经死了。

接下来的日子,我和林霞开始了“同居”生活。

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,却形同陌-路。

我睡里屋,她睡外屋搭的行军床。

她每天会做好饭,但我一口都不吃。

我宁愿去厂里食堂啃馒头,也不想看到她那张脸。

她洗好的衣服,我会重新再洗一遍。

她跟我说话,我从来不理。

我用沉默和冷漠,筑起了一道高墙,把她远远地隔离开来。

我以为,她会受不了,会主动提出离开。

但她没有。

她就那么默默地忍受着我的一切冷暴力。

每天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。

每天按时做好一日三餐,即使那些饭菜最后都会被倒掉。

她瘦了很多,原本就纤细的身体,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。

我妈来看过我们一次。

她看到我们分房睡,看到我对林霞冷冰冰的态度,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劲。

她把我拉到一边,沉着脸问我:“怎么回事?”

我没说话。

我妈又看了一眼正在默默收拾碗筷的林霞,压低声音说:“你小子,是不是嫌弃人家了?”

“我告诉你陈辉,人是你自己要娶的,现在结了婚,你就想反悔了?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?”

我心里一阵苦笑。

妈,你不知道,你儿子才是被嫌弃的那个。

我才是那个天大的笑话。

但我不能说。

我怎么说?

说我娶回来的媳-妇,是个骗子?

说她装瞎骗婚?

这话要是说出去,我们陈家就彻底没脸见人了。

我只能把所有的苦果,自己一个人往下咽。

“妈,没事。”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“我们就是……闹了点小别扭。”

我妈半信半疑地走了。

她走后,林霞端了一杯水给我。

“陈辉,喝点水吧。”

我看着她,忽然觉得很可笑。

我们现在这个样子,算什么?

“林霞,”我开口,这是这么多天来,我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,“你到底图什么?”

“你留在这里,有意思吗?”

她端着水杯的手,微微一颤。

“这里是我家。”她看着我,一字一句地说,“你是我丈夫。”

“丈夫?”我冷笑,“你还知道我是你丈夫?”

“你骗我的时候,怎么没想过我是你丈夫?”

她沉默了。

“陈辉,”过了很久,她才重新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,“我知道,我说什么你现在都不会信。”

“但是,我还是想告诉你,我为什么这么做。”

我靠在椅子上,抱着胳膊,摆出一副“我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样”的姿态。

“你说。”

她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
“在你之前,我处过一个对象。”

她的第一句话,就让我愣住了。

“我们是一个大院的,从小一起长大,青梅竹马。”

她的眼神飘向窗外,陷入了回忆。

“他对我很好,我也很喜欢他。我们说好了,等他大学毕业,我们就结婚。”

“但是,他家里不同意。”

“他爸是市里的领导,他们家觉得我配不上他。他妈妈……甚至当着我的面,说我是想攀高枝的。”

林霞的声音很平静,但-我能听出那平静下面,压抑着的巨大伤痛。

“他是个孝子,他拗不过他父母。后来,他被他家里人逼着,娶了另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。”

“我们分开的那天,下了好大的雨。他跟我说对不起,让我等他。我说,我不等了。”

“从那以后,我的名声,在我们那一片,就彻底坏了。”

“所有人都说我不知廉耻,勾引干部子弟,被人甩了也是活该。”

“那段时间,我连门都不敢出。一出门,就能感觉到别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。”

“我妈怕我想不开,天天守着我。”

“后来,有人给我介绍对象,可对方一听说我的事,就都打了退堂鼓。”

“我们这个小地方,女人的名节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
她说到这里,自嘲地笑了笑。

“我爸妈愁白了头。他们觉得,是我这辈子,可能都嫁不出去了。”

“有一天,我妈跟我说,要不,咱们就说你眼睛有毛病吧。”

我猛地抬起头,不敢相信地看着她。

“我妈说,名声坏了,找不到好人家。但如果是个残疾人,标准就不一样了。”

“她说,这是一个过滤器。能把那些只看重外在条件,在意别人闲话的人,都过滤掉。”

“她说,如果有一个男人,明知道你眼睛不好,还愿意娶你,那这个男人,心肠一定不会太坏。他一定是个能依靠,能托付终身的人。”

“这是一个赌博。用我的‘残疾’,去赌一个男人的‘良心’。”

“我当时觉得我妈疯了。我觉得这太荒唐了。”

“但是,看着我爸妈一夜比一夜苍老的脸,我……我动摇了。”

“于是,我们就编了这个谎。我开始学着怎么‘看不见’,怎么走路,怎么看人。”

“王大-妈来找我妈的时候,我妈把我的情况‘如实’地告诉了她。”

“再后来的事,你就都知道了。”

她讲完了。

房间里,一片死寂。

我看着她,心里五味杂陈。

我该相信她吗?

这个故事,听起来合情合理,甚至……有些悲壮。

一个被流言蜚语逼到绝路的女孩,和她绝望的父母,想出了这么一个荒唐的,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。

如果她说的是真的……

那我之前对她的那些羞辱和冷漠,算什么?

我不敢想下去。

“你的故事讲完了?”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,但其实我的心已经乱了。

她点点头。

“很精彩。”我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,“都可以写成小说了。”

我还是不信。

或者说,我不敢信。

承认她是对的,就等于承认我是错的。

承认我是一个用狭隘和偏见,去伤害了一个本就已经遍体鳞伤的女人的混蛋。

我的自尊心,不允许我这么做。

“所以,我就是那个被你选中的‘老实人’?”我讽刺地问。

“我就是那个通过了你们家‘良心测试’的幸运儿?”

林霞的脸上,血色褪尽。

“陈辉,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

“那你是什么意思?”我站起来,烦躁地在屋里踱步,“你把我当成什么了?一个试验品吗?”

“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?当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,都只是为了配合你演的一出戏,我他妈是什么感觉?”

“我觉得自己像个!一个彻头彻尾的,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大!”

我再次失控了。

这些天压抑在心里的屈辱和愤怒,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。

林霞看着我,没有再辩解。

她只是默默地流着泪。

“陈辉,”她哽咽着说,“对不起。我知道,这件事,是我对不起你。”

“我没想过要一直瞒着你。我本来想,等我们……等我们关系稳定了,再慢慢告诉你。”

“但是我没想到,你对我那么好。”

“你扶着我走路,你给我讲外面的世界,你在所有人面前维护我……你对我越好,我心里就越是煎熬。”

“新婚之夜,我看着你,我觉得我不能再骗你了。这对你不公平。”

“所以,我告诉你了真相。”

“我以为,我以为你会……会理解我。”

她说到最后,声音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。

我愣住了。

我以为你会理解我。

这句话,像一把重锤,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。

是啊。

我理解她了吗?

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,我所有的反应,都是基于我自己的“被欺骗感”和“被羞辱感”。

我从来没有,哪怕一秒钟,站在她的角度,去想一想她为什么要这么做。

我只看到了我的“牺牲”变成了一个笑话。

却没有看到她在这场骗局背后,所付出的代价和承受的绝望。

我的脑子很乱。

两种声音在我的脑海里打架。

一个声音说:她是个骗子!她毁了你对婚姻所有美好的想象!不能原谅!

另一个声音说:她也是个可怜人。她只是想找个依靠。而你,用最残忍的方式,再次伤害了她。

我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。

她不再是我眼中那个心机深重的“骗子”。

而是一个和我一样,被生活逼到墙角,不得不做出选择的,普通人。

“你说的那个男人,是谁?”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。

林霞愣了一下,随即摇了摇头。

“都过去了。”

“是谁?”我固执地追问。

她沉默了很久,才轻轻地吐出一个名字。

那个名字,我听说过。

是市里一个领导的儿子,前两年结的婚,听说娶的也是一个高干家的女儿。

那一刻,我信了。

我彻底地,相信了她说的每一个字。

因为这种事情,在我们这个小城里,并不新鲜。

我颓然地坐回椅子上。

心里那股一直支撑着我的愤怒,像是被戳破的气球,一下子就泄了气。

剩下的,只有无尽的疲惫,和一丝……愧疚。

“那天晚上……对不起。”我低着头,声音很轻。

我说的是新婚之夜,我对她的那些辱骂。

林霞猛地抬起头,不敢相信地看着我。

“我不该那么说你。”我不敢看她的眼睛,只能盯着地上的一块污渍。

房间里,又一次陷入了沉默。

但这一次,气氛不再是冰冷的,对峙的。

而是多了一丝微妙的,松动的迹象。

“粥……快凉了。”过了很久,她才小声说。

我抬起头,看到她正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。

我犹豫了一下,站起身,走到桌边,拿起了那个属于我的,已经空了很多天的碗。

我盛了一碗粥。

粥还是温的。

我喝了一口。

白米粥,熬得很烂,很香。

林霞看着我喝粥,眼圈又红了。

但这一次,她没有哭。

而是露出了一个,比哭还难看的笑容。

那天,我们之间那堵冰冷的墙,终于裂开了一道缝。

虽然还是很小,但至少,有光透进来了。

从那天起,我们的关系,进入了一个很奇怪的阶段。

我不再对她冷言冷语。

她做的饭,我会吃。

她洗的衣服,我也会穿。

我们开始有了一些简单的交流。

“今天厂里发了新劳保手套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妈下午过来了,送了点自家种的青菜。”

“好。”

对话很短,很生硬。

我们依然分房睡。

我能感觉到,我们都在努力地,小心翼翼地,去修复这段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谎言上的关系。

但这太难了。

那根刺,虽然不再发炎流脓,但它依然扎在那里。

时时刻刻提醒着我,我们之间,隔着一个巨大的谎言。

我开始观察她。

观察这个“真实”的林霞。

她不再需要伪装。

她的眼睛,明亮而有神。

她看书的时候,会微微蹙起眉头。

她听收音机里有趣的段子时,会忍不住笑出声。

她走路带风,干活麻利。

她和我之前认识的那个柔弱、迟缓、需要被照顾的林霞,判若两人。

她很聪明。

我厂里带回来的技术图纸,只是随便放在桌上。

她看了一眼,竟然能指出其中一个零件的尺寸标注有误。

我惊讶地问她怎么知道。

她说她高中时数学特别好,还得过市里的奥数竞赛奖。

她也很能干。

家里的缝纫机,她用得比谁都溜。

不仅把我们俩的衣服都打理得妥妥帖帖,还接一些帮邻居改裤脚,锁边的零活。

邻居大妈们都夸她手巧,人也好。

看着她熟练地踩着缝纫机,跟邻居们谈笑风生。

我常常会感到一阵恍惚。

这真的是我的妻子吗?

我好像,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。

我娶的,是一个叫林霞的“病人”。

而现在生活在我身边的,是另一个,完全陌生的,叫林霞的女人。

有一天,我下班回家。

看到我哥和我嫂子坐在我家,脸色都不太好看。

林霞在一旁倒水,表情有些尴尬。

“怎么了?”我问。

我哥看了我一眼,又看了一眼林霞,欲言又止。

还是我嫂子快人快语。

“陈辉,你媳-妇眼睛不是好了吗?”
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整个院子都传遍了!”我嫂子拔高了音量,“都说你们家骗婚!说林霞根本不是瞎子,就是为了嫁给你,才装的!”

我脑袋嗡的一声。

最担心的事情,还是发生了。

纸,终究是包不住火的。

“谁说的?”我沉声问。

“还能有谁?王大-妈呗!”我哥没好气地说,“她前两天来串门,看到林霞在院子里穿针引线,眼睛比谁都好使,当时脸都绿了。”

“现在好了,人家媒婆觉得自己被骗了,到处去说。说我们陈家,为了娶个干部家的女儿,跟着人家一起演戏!”

我嫂子在一旁添油加醋:“是啊,现在外面说得多难听啊!说我们家贪图人家陪嫁,什么事都干得出来!”

我看着林霞。

她低着头,脸色惨白,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。

身体在微微发抖。

我心里那股无名火,又一次冒了上来。

但这一次,不是对着林霞。

而是对着我哥和我嫂子。

“说够了没有?”我冷冷地看着他们。

“陈辉,你怎么这个态度?我们是为你好!”我哥嚷嚷道。

“为我好?”我冷笑,“为我好,就是跑来质问我媳-妇?”

“为我好,就是把外面那些闲言碎语,一字不落地搬到我家里来?”

“这是我的家事!我媳-妇怎么样,轮得到你们来指手画脚吗?”

我哥和我嫂子都被我吼得愣住了。

他们大概没想到,一向在他们面前有些懦弱的我,会突然这么强硬。

“陈辉,你……”

“滚。”我指着门口,“都给我滚出去。”

“好,好你个陈辉!你为了一个骗子,连哥都不要了!”我哥气得满脸通红,拉着我嫂子就往外走。

“我们走!以后你的事,我们再也不管了!”

门被重重地摔上。

屋里,又只剩下我和林霞。

她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,低着头,一动不动。

我能看到,有眼泪,滴落在她的手背上。

我走过去,站到她面前。

心里很乱。

我知道,从今天起,我们的生活,将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。

那些曾经赞美我“有担当”的人,现在会用唾沫星子淹死我。

那些曾经同情我“娶了个半瞎”的人,现在会嘲笑我“被骗了还帮人数钱”。

我,和我们这个家,将再次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。

而这一切的根源,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。

可是,看着她瑟瑟发抖的肩膀,看着她无声落下的眼泪。

我心里的那点怨气,竟然怎么也生不起来。

反而,涌起了一股,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……保护欲。

“别哭了。”我叹了口气,从口袋里掏出手帕,递给她。

她没有接。

“陈辉,”她哽咽着说,“我们……还是离婚吧。”

“这样,就不会连累你了。”

我愣住了。

这是她第一次,主动提出离婚。

在我用冷暴力逼她的时候,她没有提。

在我哥我嫂子指着她鼻子骂的时候,她没有提。

现在,为了不“连累”我,她却提出来了。

我看着她,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。

“你觉得,现在离婚,我就不被连累了?”我反问她,“现在离婚,外面的人会怎么说?”

“他们会说,我陈辉,果然是个傻子,被骗了婚,现在又被一脚踹了。”

“他们会说,你林霞,过河拆桥,达到目的了,就把我这个‘老实人’给扔了。”

“到时候,你我的名声,只会比现在更臭。”

她呆呆地看着我,显然没想过这一层。

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她六神无主地问。

我看着她慌乱无助的样子,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小鸟。

我心里那个叫嚣着“离婚”的声音,彻底哑火了。

取而代代之的,是一个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念头。

“不怎么办。”我说。

“日子,还跟以前一样过。”

“嘴长在别人身上,他们爱怎么说,就怎么说。”

“我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,比什么都强。”

我说完,自己都愣住了。

我是在……安慰她吗?

还是在说服我自己?

林霞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我。

“陈辉,你……你不怪我了吗?”

我沉默了。

怪吗?

或许还有一点吧。

但更多的,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

有同情,有无奈,甚至还有一丝……欣赏。

欣赏她在那样的绝境下,还能想出那样的办法来为自己博一条出路。

虽然方法荒唐,但那份勇气,却不是谁都有的。

“都过去了。”我避开了她的问题,淡淡地说。

那一晚,我躺在里屋的床上,辗转反侧。

我一遍遍地回想今天发生的事。

回想我对我哥我嫂子吼出的那些话。

回想我对林霞说的,“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,比什么都强”。

我忽然发现,在不知不觉中,我的心态,已经发生了变化。

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“受害者”。

而是开始,把我和林霞,看成了一个“我们”。

一个需要共同面对流言蜚语,共同抵御外界压力的,“我们”。

这个发现,让我感到恐慌,又有一丝莫名的心安。

第二天,我推开房门。

林霞已经做好了早饭。

小米粥,煮鸡蛋,还有一碟咸菜。

她看到我,眼神有些躲闪。

“吃饭吧。”我说。

我们俩默默地吃着饭,谁也没说话。

吃完饭,我要去上班。

走到门口,我换上鞋,鬼使神差地回头说了一句。

“晚上我早点回来。”

林霞愣了一下,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
“好。”

她的眼睛里,好像有光。

那天在厂里,我明显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。

同事们看我的眼神,都怪怪的。

有同情,有嘲笑,有幸灾乐祸。

几个平时跟我关系不错的工友,把我拉到一边。

“陈辉,我们都听说了。你……没事吧?”

“那女的也太不是东西了,怎么能这么骗人呢?”

“就是,离!必须离!这种女人不能要!”

我听着他们义愤填膺的话,心里却很平静。

“是我自己的事,我会处理好的。”我淡淡地说。

中午吃饭的时候,我哥竟然也来了。

他给我打了一份红烧肉,放到我面前。

“小辉,昨天是哥不对,哥不该那么跟你说话。”他一脸的愧疚。

“但是,哥也是真心为你着急。你说这事闹的,你让爸妈的脸往哪儿搁?”

我默默地吃着饭,没有接话。

“我跟爸妈商量了,这婚,必须离。”我哥斩钉截铁地说。

“彩礼,陪嫁,咱们都退回去。咱们陈家,丢不起这个人!”

我放下筷子,看着他。

“哥,如果我说,我不离呢?“

我哥愣住了,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。

“你不离?陈辉,你是不是疯了?你被那女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了?”

“她都这么骗你了,你还跟她过?”

“我没疯。”我平静地说,“她骗了我,是不对。但是,她为什么骗我,你们想过吗?”

“她……”我哥语塞了。

“哥,换位思考一下。如果我是林霞,被逼到那一步,我会怎么做?”

“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跟她做同样的选择。但是,我至少能理解,她为什么那么做。”

“她只是想找个好人,嫁了,安安稳稳地过日子。她有什么错?”

我哥被我问得哑口无言。

“可是……可是她骗了你啊!”他憋了半天,才憋出这么一句。

“是,她骗了我。”我点点头,“但是,如果她不骗我,我会娶她吗?”

“如果王大-妈当初跟我说,有一个姑娘,人品样貌都好,就是以前处对象名声坏了,我会动心吗?”

“我不会。”我自问自答,“我跟那些拒绝了她的人,没有任何区别。”

“是她的谎言,给了我一个机会,让我能抛开那些世俗的偏见,去看到她这个人本身。”

“虽然这个过程很难看,但结果,未必是坏的。”

我哥呆呆地看着我,嘴巴张了张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
他大概从来没想过,他那个老实巴交,甚至有点窝囊的弟弟,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。

那天,我哥是怎么走的,我忘了。

我只记得,我说完那番话后,心里前所未有的敞亮。

好像一直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,终于被搬开了。

是啊。

我为什么要纠结于那个“谎言”呢?

如果不是那个谎言,我根本不可能认识现在这个聪慧、能干、善良的林霞。

我娶的,是一个虚构的“病人”。

但得到的,却是一个真实的,有血有肉的妻子。

这到底是亏了,还是赚了?

晚上,我回到家。

林霞已经做好了饭菜。

两菜一汤,还温在锅里。

她看到我,有些紧张地问:“今天……厂里没什么事吧?”

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。

“没事。”我摇摇头,换了鞋,走到桌边坐下。

“吃饭吧。”

那天晚上,我们聊了很多。

我跟她说了我哥来找我的事。

也跟她说了,我对他说的那番话。

她静静地听着,眼圈慢慢地红了。

“陈辉,”她看着我,声音哽咽,“你……真的不怪我了?”

我看着她,看着她那双明亮而清澈的眼睛。

那双曾经让我感到无比羞辱的眼睛。

此刻,我却在里面,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。

一个同样渺小,同样在生活的泥潭里挣扎的影子。

我笑了笑,伸出手,轻轻地擦掉她脸上的泪水。

“吃饭吧。”我说,“菜快凉了。”

我的手指,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她的脸颊。

温热的,柔软的。

我们俩都愣住了。

空气中,有什么东西,在悄悄地发酵。

那天晚上,我没有再回里屋。

我帮她收拾了外屋的行军床。

然后,我拉着她的手,走进了那间,真正属于我们的婚房。

红色的“囍”字,还贴在窗户上。

虽然已经有些褪色,但在月光下,依然显得那么温暖。

那晚,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。

没有了谎言,没有了隔阂。

只有两个,曾经被生活伤害过,但依然选择相信彼此的,普通人。

风言风语,并没有因为我们的“和解”而停止。

反而,愈演愈烈。

院子里的邻居,看我们的眼神,总是带着探究和一丝不屑。

我妈气得病倒了一场。

我哥我嫂子,更是好几个月都没登我们家的门。

我和林霞,就像是两座孤岛。

但奇怪的是,我一点也不觉得难过。

因为我知道,我不是一个人。

我的身边,有她。

她也一样。

我们一起买菜,一起做饭,一起听收-音机。

我上班的时候,她就在家里看书,做针线活。

我下班回来,总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。

我们的日子,过得平淡,却很安稳。

林霞用她的巧手,把我们的家,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
她甚至用我那些废旧的机修零件,做成了一些别致的小摆件。

我们的小家,越来越有生活气息。

她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。

她会跟我讲她看的书,讲她听到的新闻。

她的见解,常常让我感到惊讶。

我发现,她的内心世界,远比我想象的要丰富和深刻。

而我,也开始跟她分享我的工作,我的烦恼。

她总能很耐心地听着,然后给我一些,我从未想过的建议。

我们,越来越像一对真正的夫妻。

互相扶持,互为依靠。

有一次,我发高烧,在床上躺了一天。

林霞守了我一天。

给我喂水,喂药,用温水一遍遍地给我擦身体。

我迷迷糊糊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。

我抓住了她的手。

“林霞。”

“嗯?”她回过头,紧张地问,“是不是又不舒服了?”

“谢谢你。”我说。

她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。

那笑容,像冬日里的阳光,一下子就照进了我的心里。

“傻瓜。”她说。

一年后,林霞怀孕了。

这个消息,让我们俩都高兴坏了。

也让一直对我们冷眼相待的父母,态度有了缓和。

我妈开始隔三差五地往我们家跑,送来各种吃的。

嘴上虽然还是不饶人,但眼神里的关切,却是藏不住的。

我哥我嫂子,也提着东西来看我们。

关系,总算是破冰了。

十月怀胎,林霞给我生了一个大胖小子。

孩子出生那天,我抱着那个软软的小生命,激动得手都在抖。

林霞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,却满眼笑意地看着我们父子俩。

“陈辉,给他起个名字吧。”

我想了想,说:“叫陈信吧。”

“诚信的信。”

林霞看着我,眼圈红了。

她知道我这两个字里的含义。

我们的婚姻,始于一个谎言。

但我希望,我们的未来,能建立在最坚实的信任之上。

时间过得很快。

转眼,几十年过去了。

我们的儿子,陈信,已经长大成人,娶妻生子。

我和林霞,也从当年的年轻夫妻,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。

我们搬离了那个充满回忆的筒子楼,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。

但我依然保留着那台“红灯牌”收音机,和那辆“凤凰牌”自行车。

它们见证了我们爱情的开始。

一个荒唐的,却又无比真实的开始。

退休后,我们的生活很悠闲。

我喜欢在阳台上摆弄我的花草。

林霞喜欢戴着老花镜,看她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书。

有时候,我们会一起去公园散步。

我依然会习惯性地,想去扶她。

她就会笑着拍开我的手。

“老头子,我又不是真的瞎。”

我就会嘿嘿地笑。

是啊,她不是瞎子。

她比谁都看得清楚。

她看清了世道人心,也看清了我。

一个年轻时,有点虚荣,有点冲动,但骨子里,还算善良的普通男人。

而我,也用了大半生的时间,去认识她,读懂她。

一个被流言伤害,却依然心怀希望,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,去争取幸福的女人。

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,我们俩坐在摇椅上,晒着太阳。

收音机里,正放着一出老掉牙的爱情戏。

我看着身边昏昏欲睡的林霞,她眼角的皱纹,在阳光下清晰可见。

我忽然开口问她:“霞,你后不后悔?”

她睁开眼,有些迷茫地看着我。

“后悔什么?”

“后悔当初,用那种方式嫁给我。”

她沉默了。

过了很久,她才摇了摇头。

“不后悔。”

她看着我,眼神一如当年新婚之夜那般清澈。

“因为,如果是别的开始,我们可能,就走不到今天了。”

我也笑了。

是啊。

人生没有如果。

只有结果。

而我们的结果,就是现在这样。

儿孙满堂,岁月静好。

我伸出手,握住她那双有些粗糙的手。

“下辈子,别再装瞎了。”我说。

“为什么?”她问。

“因为,不管你是什么样子,我都会找到你,然后娶你。”

她看着我,笑了。

眼角的皱纹,像一朵绽放的菊花。

她说:“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