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太平广记_223_卷四十二·神仙四十二_3

发布时间:2025-11-16 04:05  浏览量:1

洛阳高五娘者,美于色,再嫁李仙人。李仙人即天上谪仙也,自与高氏结好,恒居洛阳,以黄白自业。高氏能传其法。开元末,高李之睦,已五六载。后一夕五鼓后,闻空中呼李一声。披衣出门,语毕,还谓高氏曰:“我天仙也。顷以微罪,谴在人间耳。今责尽,天上所由来唤。既不得住,多年缱绻[qiǎn quǎn](情意缠绵),能不怆然[chuàng rán]悲伤。我去之后,君宜以黄白自给[zì jǐ](满足自己的需要),慎勿传人,不得为人广有点炼,非特损汝,亦恐尚不利前人。”言讫飞去。高氏初依其言。后卖银居多,为坊司所告。时河南少尹李齐知其事,释而不问,密使人召之,前后为烧十余床银器。李以转闻朝要。不一年,李及高皆卒。时人以为天罚焉。(出《广异记》)

洛阳有个叫高五娘的女子,容貌姣好,改嫁给李仙人。这位李仙人本是天上贬谪下凡的仙官,与高氏结为夫妇后,长期定居洛阳,以炼金术为生。高五娘也学会了这种法术。开元末年时,两人和睦生活已有五六年。某天五更时分,忽闻空中有人呼喊李仙人。他披衣出门,交谈后回来对高氏说:“我本是天仙,因小过错被贬人间。如今刑期已满,天庭特来召还。虽不忍别离,但多年夫妻情谊,岂不令人伤怀?我走之后,你可依靠炼金术维持生计,但切记不可传授他人,更不可大规模为人炼金,否则不仅损害自身,还可能牵连他人。”说罢飞升而去。

高五娘起初遵照嘱咐,后来因大量售卖白银被官府查问。当时河南少尹李齐知悉内情,明面释放了她,暗地却命其连续炼制了十余炉银器。李齐又将此事透露给朝中权贵。不出一年,李齐与高五娘双双亡故。时人认为这是触犯天条所得的报应。

小小说《金尘劫》

天宝三载秋,霜降前夜。

李淳背对着烛火,脊背上两道金纹在暗影中灼灼发亮——那是天刑将满的印记,也是悬在头顶二十年的利剑。

"寅时三刻。"他突然开口,声音惊醒了榻边假寐的高五娘,"接引仙使将至。"

高五娘攥紧了他的袖角,指节泛白:"你走之后,我该怎么办?"

铜漏滴答作响,每一滴都砸在两人心间。李淳转身,从虚空之中摄出一卷青玉简册。《玄丹秘要》四字在简上流转,却透着森森寒意。

"此卷可保你温饱。"他指尖划过简册,一道禁制应声而解,"但记住——"

窗外骤然风起,惊得檐下铜铃急响。他猛地按住高五娘的手,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腕骨:

"每月最多开炉三次,每次不得逾三两。若敢破戒..."他眼底闪过雷光,"天律无情。"

高五娘疼得倒吸冷气,待她低头,却见掌心已烙上半朵青莲。莲瓣残缺,似被什么生生咬去一角。

"此乃离火真种"李淳的声音忽然变得缥缈,"青光散尽之日,便是你..."

话音未落,三道月华破云而下。光柱中仙官的身影尚未凝实,李淳已化作点点金芒。最后一刻,他望向高五娘的眼神,竟是前所未有的绝望。

最初的三个月,高五娘谨记誓言。

她守着冷清院落,每月初三开炉。三两白银,刚够换得柴米油盐。可每当夜深人静,掌心青莲便隐隐发烫,仿佛有什么在蠢蠢欲动。

转机出现在腊八那日。她按例去银铺兑银,掌柜却盯着银锭惊呼:"这般成色!夫人若肯多出些,某愿出双倍价钱!"

"双倍"二字,像投入死水的石子。

那夜她盯着丹炉,鬼使神差地多投了一钱朱砂。炉火骤亮,银液沸腾的声音都带着欢鸣。

第一次破戒后,她战战兢兢等了三日。没有天雷,没有报应,只有怀中多出的半贯铜钱。她抚着掌心青莲,忽然笑出声来:"原来...也不过如此。"

欲望的闸门一旦开启,再难合拢。

从每月三次到每日三次,从三两到三斤。当她第一次一夜炼出十斤纯银时,整座洛阳城的银价都为之震动。

惊蛰这天,灾祸终于上门。

河南少尹李齐负手站在院中,靴底碾过一地银屑。他什么也没问,只将一本账册扔在石桌上。

"三月来,洛阳新增白银两千四百两。"他指尖轻点册页,发出叩击心门的闷响,"皆出自夫人之手。"

高五娘强作镇定:"大人欲治妾身何罪?"

"治罪?"李齐忽然轻笑。他拾起一块银锭,对着日光细看:"本官是想问...夫人可愿将生意做得再大些?"

他俯身低语,气息拂过她耳畔:"官府银矿,取之不尽。"这一刻,高五娘看见他眼底映出的自己——满面贪婪,形同恶鬼。

秘密工坊设在邙山深处。

百丈地穴中,三十座丹炉昼夜不息。高五娘穿梭其间,如同操练魔兵的鬼将。她早已不再亲自动手,只需坐在高台上,看工奴们依她改进的配方投料。

李齐的胃口越来越大。从寻常银器到宫制样式,最后竟要仿造内库金砖。运送原料的马车遮着黑布,卸下的却是刻着"赈"字的官银。

"停下!"这夜她突然惊醒,扯住李齐衣袖,"这些银子动不得!"

李齐甩开她,眼神冰冷:"现在喊停?晚了。"他指向堆积如山的银箱,"朝中三位相公都等着分红,你我现在...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。"高五娘垂首,看见掌心青莲已淡得只剩轮廓。

事情败露得毫无征兆。先是矿工在丹炉边七窍流血而亡,接着是所有银器一夜之间浮现血丝。当李齐强行命令开炉炼制最后一批贡银时,整座地穴突然剧烈震动。

"天条...不可违..."高五娘听见李淳的声音穿越九天而来。她低头,见最后一点青莲正从掌心消退。

炉火冲天而起,将三十座丹炉熔作铁水。李齐在火中惨叫,金沙从眼耳口鼻中疯狂涌出。高五娘看着他化作金像,竟低低笑出声来。

"夫君..."她对着虚空伸手,"现在认错...可还来得及?"回答她的,是一道贯穿天地的惊雷。

雨夜,新任河南尹途经邙山。忽见崖壁上有金光流转,近看竟是两行偈语:"金火淬孽债,银霜照业痕。莫怨天罚重,当初启祸门。"随行的老吏叹息:"听说前任李少尹与那妖女,就是在此处被天雷..."话未说完,山风骤急,将檐下铜铃吹得如泣如诉。

唐建中(780年正月-783年十二月是唐德宗的年号)末,书生何讽,尝买得黄纸古书一卷,读之。卷中得发卷,规四寸,如环无端。讽因绝之,断处两头滴水升余,烧之作发气。讽尝言于道者,道者曰:“吁!君固俗骨,遇此不能羽化,命也。据仙经曰:“蠹[dù)](蛀食书籍的银白色小虫)三食神仙字,则化为此物,名曰脉望[mài wàng](特指蠹鱼食神仙字所化灵物);夜以矰[(zēng](系有丝绳的短箭,此指用丝线悬挂)映当天中星,星使立降。可求还丹(道教反复炼制的金丹),取此水和而服之,即时换骨上升。”因取古书阅之,数处蠹漏,寻义读之,皆神仙字。讽方叹伏。(出《原化记》)

唐朝建中末年,书生何讽曾买到一卷黄纸古书。某次阅读时,在书卷中发现一个头发盘成的环,直径四寸,首尾相连没有接头。何讽随手将它扯断,断口处竟滴出一升多水,燃烧时还发出头发的气味。

后来何讽将此事告诉一位道士,道士叹道:“唉!您终究是俗世筋骨,遇到此等仙缘却未能飞升,真是命定啊。据《仙经》记载:‘蠹鱼如果三次吃到书页上的神仙二字,就会化成这种东西,名叫脉望。夜里拿它映照夜空对准星辰,星官便会立刻降临,可以向其求得还丹。用这脉望滴出的水调和仙丹服下,就能立即脱胎换骨,飞升仙界。’”

何讽听了之后,就取来那本书查找,在几处蛀虫咬坏的地方,前后对照文义,竟都是“神仙”二字。何讽这才信服。

唐朝一定是一个文化气息很浓郁的时代,就一只丑陋虫子,只因他吃书,就有人愿意赋予它这么神奇的传说。这传说也是想让人爱书吧,虫子吃书吃对了都能成仙,更何况人,人若爱读书,也会终有所得。

脉望:书页间的精灵

深夜,烛影摇红。一本泛黄的线装书静静摊开在案头,纸页间忽然传来细微的窸窣声。那是蠹鱼——这种被古人称为“书虫”的小生物,正在啃食着千年的文字。它们不会想到,自己在文人笔下,竟能化身通灵的仙物,编织出一个关于书籍、信仰与雅趣的绮丽梦境。

蠹虫

蠹鱼,是一种无翅小型昆虫。又称衣鱼、壁鱼、册虾,是一种无翅小型昆虫。由于它喜欢食用涂过糨糊的旧书、字画等,故又被称为书虫。蠹鱼大约是随着纸质书的使用而出现的,东汉蔡伦改进造纸术以后,纸逐渐成为书籍字画的最主要载体,嚼嗜书画的蠹鱼便成了读书人的“老朋友”。

蠹鱼因多与书籍相伴,历来被文人重视,送其许多雅称。所以又称蠹、蟫(yín)、衣鱼、册虾(潮州话),白鱼(《尔雅》),蛃(bǐng)鱼(《尔雅》郭虞注),壁鱼(《圣惠方》),蠹鱼(《尔雅翼》),铰剪虫(《陆川本草》)。《本草经》曰∶蠹鱼生久藏衣帛中,及书纸中。其形稍似鱼,其尾又分二岐,故得鱼名。

《仙经》记载:“蠹鱼三食神仙字,则化为此物,名曰脉望。”当蠹鱼三次啃食到书页上的“神仙”二字,便会褪去凡形,化作身覆银鳞、尾生三缕的灵物。这看似荒诞的传说,实则蕴含着古人对文字的敬畏——他们相信,特定的文字组合具有神秘力量,连蛀虫都能因此得道。更为玄妙的是,脉望成为了连接凡尘与仙界的媒介。据传,若在夜间将此物映对星空,便可招来星官,求得能让人立地飞升的“还丹”。一个小小的书虫,竟成了登仙的钥匙。

脉望的传说,在文人群体中激起了层层涟漪。

宋代诗人周文璞在《赠陈宗之》中写道:“频嗅芸香心欲醉,为寻脉望眼应穿。”芸香本是防虫之物,诗人却一边嗅着芸香,一边渴望遇见由书虫所化的灵物——这种矛盾的心态,恰恰体现了文人对脉望的痴迷。他们明知这只是传说,却依然忍不住在书海间寻觅,望眼欲穿。

更为极端的例子见于北宋孙光宪的《北梦琐言》。尚书张敭[yáng](扬)的小儿子听闻蠹鱼若食“神仙”字,身现五彩而成“脉望”,人食之可仙。于是他写下无数“神仙”字样,剪碎置于瓶中,捉来蠹鱼喂养,期盼奇迹发生。这个实验当然失败了,他吞下这些人工养育的蠹鱼时,不仅没有成仙,反而是患失心疯了。每当发作时便满口粗言秽语,什么东西都不吃。几年后,亡故。这种看似可笑的行为背后,是古人对超脱尘世的深切渴望。

随着时间的推移,“脉望”逐渐褪去神秘色彩,演变为一种文化符号。

明代学者赵台鼎更将自己的修炼笔记直接命名为《脉望》。他在序言中自比蠹鱼,希望如虫食“神仙”字般,在经典中汲取智慧的精髓。而明代藏书家赵用贤、赵琦美父子的“脉望馆”,则将此意象推向极致。他们“损衣削食,网罗载籍”,将蠹鱼化仙的传说,转化为对知识孜孜不倦的追求。在这里,脉望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仙物,而是藏书文化的灵魂。

秋瑾豪言:“侬亦痴心成脉望,画楼长蠹等身书。”在这里,脉望不再是登仙的媒介,而是刻苦攻读的象征。她愿化作书虫,沉潜于浩瀚书海,以另一种形式实现精神的超脱。

有趣的是,在古人的想象中,与“食书”的脉望相对应,还有一位“护书”的神灵——长恩。

而对“书神长恩”的最早记载,见诸宋初吴淑的《密阁闲话》:“司书鬼曰长恩,除夕呼其名而祭之;鼠不敢啮,蠹鱼不生。”

宋元时欧阳玄的《睽车志》、元人伊世珍的《瑯环记》、明人张岱的《夜航船》、无名氏所撰《致虚阁杂俎》的记载,字句与《密阁闲话》基本相同。这位书斋的守护神,与脉望形成微妙的对照:一个因食仙字而化,一个因护书卷而灵;一个代表着对超脱的向往,一个象征着对知识的珍视。

清代李汝珍在《镜花缘》中,借角色潘丽春之口说道:“潘丽春道:古人言,司书之仙名长恩,到了除夕,呼名祭之,蠹鱼不生,鼠亦不啮。妹子每每用之有效。但遇梅雨时也要勤晒,若听其朽烂,大约这位书仙也不管了。”可见此俗已深入民间。藏书家傅以礼的“长恩阁”、庄有麟的“长恩书室”,都将这位书神奉为守护者。

公元1901年,“除夕之夜,鲁迅等人以清水、鲜花为供,佐以通俗俚曲,虔祭书神长恩”。彼时,鲁迅创作了一首骚体诗《祭书神文》,生动勾勒出“书神”之形象:于除夕良夜,书神长恩独伴残籍。待鲁迅发出“把酒大呼兮君临我居”之召唤,它便“缃旗兮芸舆,挈脉望兮驾蠹鱼”。诗人展开奇谲想象,仿佛目睹长恩高举浅黄色之旗帜,乘坐芸草编织之车舆,携仙虫脉望,由蠹鱼驾车,飘飘然降临。此《祭书神文》问世后,“书神长恩”之名不胫而走,广为人知。

这一仙一鬼、一食一护,共同构成了古人对书籍命运的完整想象。它们看似对立,实则同源——都源于那个青灯黄卷时代,文人对书籍复杂而深沉的情感。

一种吃书的小虫子,古代读书人尚能玩味出如此有趣的故事来,藏书家更是以其标示藏书室的雅致格调。看来,灰头土脸的现代人还真的应该多学学古人的品位呢!

延伸阅读 灯下读书戏作 宋 陆游

吾生如蠹鱼,亦复类熠耀。我这一生啊,就像啃食书籍的蠹鱼,又好似暗夜中微光闪烁的萤火。

一生守断简,微火寒自照。终日守护着残旧的简册,籍着微弱的灯火,在寒夜中自明心志。

区区心所乐,那顾世间笑。这方寸之间便是我的乐趣所在,何须在意世俗的讥嘲?

闭门谢俗子,与汝不同调。闭门谢绝庸碌之客的打扰——须知我与你们,本非同路之人。

《灯下读书戏作》是陆游晚年的一首自况诗,通过蠹鱼与萤火的意象,勾勒出诗人甘守清贫、专注学问的孤高形象。此诗可视为对“脉望”文化的诗性注解。当世人执着于寻找能化仙的灵物时,陆游却揭示真谛:真正的“羽化”不在遇见神异,而在以蠹鱼般的恒心,将生命融入青编黄卷。那些被蠹鱼啃食的“神仙字”,其实早已通过阅读,内化为文人风骨的一部分。

延伸阅读《蠹鱼的自传》余光中 1957年

伏居在《炼狱》的二零六和二零七面之间

静静地啃啮着但丁的灵魂

我是一尾尸的扁银鱼

从诞生过美神的爱琴海游泳到意大利

古老的世界霉腐了,我寂寞——唉唉,菲基尼的沉船,希腊的断柱

无人回答的斯芬克狮,尼罗河的落日

特罗伊的古战场

海伦房中织渔网的蜘蛛。

直到有一个响朗朗的晴天,仓皇地

我自《炼狱》中泳入二十世纪的夏

我目眩!

一个诗人捕住了我,且杀我

于他的拇指之间。

余光中老先生将自己比作趴伏在《神曲·炼狱篇》书页里,静静啃啮但丁灵魂的一只蠹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