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金瓶梅》西门府的奶妈升职记：从下人床头到主子枕边

西门庆大官人的府邸里，丫鬟仆妇甚多，各人有各人的位置，各人有各人的心思。在这些女子当中，如意儿（也唤作章四儿）的经历，颇为值得说道说道。她本是西门庆第六房娘子李瓶儿带来的奶子（奶妈），专门喂养李瓶儿生的儿子官哥儿。后来命运转圜，竟也成了西门庆枕边之人。她的起落沉浮，算不上轰轰烈烈，却也细细密密地织进了西门府那段日子里的悲欢与人情冷热。

李瓶儿原是富家娘子，生得温和体面，很得西门庆宠爱。她嫁入西门府时，儿子官哥儿尚在襁褓，便带了奶子如意儿一同过来。如意儿年纪不大，也就二十多岁，做人家奶妈正是好时候。初入西门府，她的身份就是李瓶儿的附庸，一切仰仗着这位新得宠的六娘。她的活儿也清楚，就是奶好官哥儿，照顾好小主人的饮食起居。

西门大官人后宅分三六九等。正室吴月娘地位最高，掌管整个家务。下头潘金莲、李娇儿、孟玉楼、孙雪娥几位姨娘，各有各的来路和脾性。李瓶儿初来乍到，又带了个娇贵的哥儿，在众妻妾眼里自然是扎眼的新人。如意儿身为李瓶儿的贴身随从，一举一动也难免被人看在眼中，掂量几分。

她伺候主子倒很用心。官哥儿在她怀里，吃喝拉撒都伺候得妥当。李瓶儿疼爱儿子，看如意儿对官哥儿尽心，自然也是满意的。如意儿很明白自己的本分在哪里，除了奶孩子，在李瓶儿屋里行走，端茶倒水、铺床叠被这些贴身细活也勤快麻利。她不多话，手脚也不懒，对着李瓶儿总是恭顺地低着头，显出十分的听话和本分。

日子长了，西门府的繁华和复杂，如意儿自然看在眼里。她见主子李瓶儿深得西门庆宠爱，官哥儿又是西门庆眼前的心头肉，连带她自己这个奶妈子，也渐渐被府中上下高看一眼。别的丫鬟婆子见了她，也比初来时亲热了几分。但她心里有数，这份体面完全系在瓶儿和官哥儿身上。

然而好景不长。西门府争风吃醋的事情不少，潘金莲就常和别的妻妾不对付。官哥儿渐渐长大，却长得格外细弱。有一回，官哥儿跟着奶妈和丫鬟在院里玩耍，被潘金莲养的大白狮子猫吓了一跳。那只猫突然窜出来，吓着了正在玩耍的官哥儿。本来孩子就胆小娇气，这一下受了极大的惊吓。没过几日，可怜小小的官哥儿竟一病不起，任凭请了多好的太医，吃了多少贵重药石，也没能救过来，就这么夭折了。

这如同晴天霹雳打在李瓶儿头上。她本就温和善良，儿子的死让她悲痛欲绝，身体也迅速垮了下来。如意儿心里也是难受的，毕竟是她奶大的孩子，但更多的恐怕是恐慌和茫然。官哥儿没了，她这个奶妈还留着做什么呢？李瓶儿自顾不暇，整日沉浸在丧子之痛中，更是顾不上别人。

官哥儿一去，李瓶儿这房里一下子冷清下来。如意儿这个奶妈，自然也就成了闲人。西门府不养闲人，她正焦心自己的去处时，西门庆却并未立刻打发她走。一来，这府里使唤人本是常事；二来，西门庆也是念及李瓶儿刚刚丧子，正是伤痛之时，留着如意儿，多少还能陪陪李瓶儿，做些身边琐事，也算是个慰藉。

就这样，如意儿继续留在了李瓶儿身边。她的差事变了，不再奶孩子，转而负责照料郁郁寡欢的李瓶儿。伺候主子吃药、端饭、梳头，陪着说说话（虽然大多是李瓶儿自己抹眼泪），晚上铺床侍寝。如意儿小心谨慎，做这些事越发仔细。

西门庆常来李瓶儿房里走动安慰。起初纯粹是心疼小妾。他来的时候，便常见到如意儿忙前忙后，服侍瓶儿很是妥帖周到。加上如意儿本人，虽非绝色，却也身材丰满有致，模样也算端正。她知道自己唯一的依靠可能就是西门庆的态度了，因此在西门庆面前，格外显出殷勤和顺从。有时西门庆在房里坐着，她便默默地站在一旁，添茶倒水，动作轻柔，说话也低声细气，生怕惊扰了主人的情绪。西门庆和她说话，她便恭恭敬敬地答话，低眉顺眼，显出十分的驯服和温柔。这温顺的态度，自然落入了西门庆眼中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，李瓶儿心伤难愈，终于也一病不起，药石无灵，追随着儿子去了。这对西门府又是一桩大事。昔日得宠的六娘房内，如今只剩下如意儿一人。主子都死了，她这个旧仆处境更是尴尬。

此时的西门庆，心境也是复杂。李瓶儿的死，让他着实伤心了一阵子。他每每想起李瓶儿生前的温柔，官哥儿可爱的模样，心里便十分难过。人死不能复生，但眼前总留着些念想。物是人非，李瓶儿的体己物件还在，她房里那个熟悉的人影——如意儿也还在。每次西门庆来到李瓶儿生前的房里，看到如意儿在默默地收拾李瓶儿的遗物，或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，便总勾起他对李瓶儿的回忆。这时看见如意儿，仿佛也有几分亲切。

何况如意儿本身，也早就在西门庆心中留下痕迹。她的温顺，她的身体，西门庆并非毫无觉察。过去碍于李瓶儿，自然不会有别的想法。如今李瓶儿故去，这层障碍也就没有了。潘金莲见此情形，心思转动得极快。她看出了西门庆的一点心思，也猜到了如意儿无依无靠的境地。潘金莲自己和李瓶儿不对付是众人皆知的，但此刻李瓶儿已死，她反而需要拉拢人。这如意儿留着，若是西门庆收了房，也算在潘金莲这一边添个帮手。

于是，潘金莲便找了个机会，对西门庆提起：“老爷，瓶姐儿没了，留下如意儿一个人在这院里守着，也怪可怜见的。她原也老实本分，不如就让她在老爷跟前伺候着？”这话正说中了西门庆的心思。他本就有此意，又经潘金莲一说，更是顺水推舟。

就这样，在一个寻常的日子，西门庆叫了如意儿进房说话。他也没过多掩饰，直接问如意儿愿不愿意跟着他。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！对于如意儿这样出身低微的下人，失去了旧主庇护，随时可能被扫地出门的情况下，能攀上主人做妾，无异于一步登天。她哪有不从的道理？立刻跪了下来，感激涕零地磕头应承了。西门庆见她如此顺从听话，更是满意。

这消息很快传遍了西门府。底下人自然议论纷纷。那些原来不如她的小丫头、婆子们，嘴上说着恭喜，背地里难免有些酸溜溜。想想当初不过是个奶妈子，转眼竟也成了半个主子。而那些地位高些的妻妾，如吴月娘等人，虽不至于公然反对，但心底多少有些看不起。一个奶妈上位，凭的是什么呢？不过是男人一时兴起罢了。至于潘金莲，脸上带着笑，心里怎么想的，只有她自己知道。如意儿倒是很识相，成了西门庆新宠之后，并未立刻趾高气扬。在吴月娘面前，依然规规矩矩行大礼，口称“大娘”。对着潘金莲，更是陪着小心，知道是潘金莲帮自己说了话。对别房稍有些头脸的丫鬟仆妇，也依旧和颜悦色，只是身份到底不同了，别人对她说话，也得称呼一声“如意姐”了。

西门庆给了她几身像样的衣裳，首饰，拨了丫头伺候她，也给她挪了住处，摆起姨娘的款儿。晚间伺候西门庆，自然也是曲意逢迎，极尽所能。她深知这一切得来不易，必须牢牢抓住西门庆的宠眷。她使出浑身解数讨西门庆欢心。

生活表面是光鲜起来了，但如意儿在这深深宅院里，日子过得如履薄冰。她出身低微，不像别的妾室有些娘家根基。她的靠山只有一个，就是西门庆的喜欢。这喜欢能有多久？她心里没底。潘金莲表面上帮她，但潘金莲是什么性子？喜怒无常，占有欲又强。保不准哪天就看自己不顺眼了。吴月娘虽不刻薄，但始终隔着一层。其余的，更谈不上什么真心朋友。

她每日里就是小心翼翼地过日子。该给吴月娘请安问好，一点不敢怠慢。对潘金莲，更是十二分的小心应对。在西门庆面前，更是百依百顺，变着法儿地奉承讨好。她没什么大的野心，不敢争什么抢什么，只求在这府里有个安稳的位置，能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，不受人欺负。这就是她全部的念想了。

如意儿的故事，在西门府轰轰烈烈的大戏里，只是一个小小的段落。她没有李瓶儿的丰厚嫁妆和温柔美貌，也没有潘金莲的泼辣狠劲，她甚至不像孟玉楼那样有一份自己的盘算和嫁资。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妇人，凭借几分勤快，几分温顺，几分可怜，外加一点点恰逢其时的运气，在混乱复杂的环境里，从最卑微的位置爬上了一小步台阶。这条路走得无声无息，其中甘苦自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