主母要把我嫁去侯府,却私吞聘礼,我转身十里红妆嫁清河薛家!
发布时间:2025-06-17 20:13 浏览量:1
定北侯爷陆庆峰平生有三桩夙愿。
首愿,官运亨通步步高升。
次愿,阖府安康子孙满堂。
末愿,得娶心尖上的佳人为妻。
前两桩心愿于他而言如探囊取物,唯独这第三桩,求不得、爱别离、怨憎会,三毒缠身难解脱。
都说君子不夺他人之妇,可若那女子本就是他前世和离的结发妻呢?
今晨定北侯府的氛围颇有些异样,小侯爷陆庆峰自榻上惊起后,竟似换了副魂魄般四处追问偷袭他的贼人踪迹,更执着探听侯夫人的下落。
府中仆从们面面相觑,一来谁敢在侯府重地行刺小侯爷?二来小侯爷尚未娶亲,这侯夫人从何说起?
"莫不是小侯爷要问老夫人的行踪?老夫人今儿个天未亮就带着姑娘和表姑娘往城外宝华寺上香去了。"贴身小厮战战兢兢回话。
陆庆峰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,闻言剑眉倒竖:"你当本侯聋了不成?本侯分明问的是侯夫人!"
"侯……侯夫人?"小厮吓得扑通跪地,"我的爷,您连婚约都未定下,侯府哪来的当家主母啊!"
陆庆峰闻言一怔,这小厮是自幼服侍他的老人,断不会信口开河。可他分明记得自己三书六礼迎娶了吴兴沈氏女沈矜,婚后三年夫妻情分淡如止水,半月前沈氏突然返归娘家,继而提出和离。
彼时他尚在犹豫,沈氏却已铁了心要断这桩姻缘,两家长辈遂定在沈家别苑签和离文书。谁料笔墨未干,变故陡生,他离庄时遭歹人暗算,再睁眼竟躺在自家雕花拔步床上。
原以为是家中护卫救了他,可眼下这光景……陆庆峰修长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锦被上的缠枝纹,忽听得小厮又道:"今日可是表姑娘生母的周年忌日,老夫人特地带她去寺里添灯油呢。"
表姑娘柳氏婉柔,乃老侯爷嫡亲妹妹的遗孤,生得纤腰袅袅我见犹怜,偏自幼体弱多病。四年前其母病逝后,老夫人怜她孤苦,接来侯府将养,谁料一住便是数载春秋。
可陆庆峰分明记得,柳婉柔生母辞世已有四载,怎的变成周年忌日?他正待细问,忽听得小厮惊呼:"小侯爷莫不是摔糊涂了?今儿个可是德光元年的仲春时节!"
陆庆峰心头剧震,德光三年?他分明记得与沈氏和离是在德光三年暮春,怎的眼下竟是德光元年?难道他竟回到了三年前?
"你且说说,今日是何日?"他声音微颤。
小厮躬身答道:"回小侯爷,今日是靖南侯府老太爷六十整寿,老夫人本要亲往,奈何旧疾复发,特命您代为贺寿。"
靖南侯府寿宴!陆庆峰瞳孔骤缩,这段往事他永生难忘。德光元年春,正是那场寿宴改写了他的人生轨迹——那日他代母赴宴,更衣时遭人设计,与沈矜共处一室被撞破,不得不娶这心机深沉的女子为妻。
沈家虽曾煊赫,到沈矜这代早已门庭冷落。他素来厌憎这般攀附权贵的女子,婚后三年相敬如冰,最终落得和离收场。如今重活一世,他定要改写这孽缘!
"备下厚礼送往靖南侯府,若有人问起,只说老夫人往城外庄子养病,本侯随行侍奉。"陆庆峰指尖无意识敲着紫檀床栏,眸中闪过冷光。这一世,他倒要看看,没了这场算计,沈氏还能如何嫁入侯府!
2
午后和煦的日光倾泻在定北侯府的雕花庭院中,老侯夫人携着府中两位姑娘方才打马归来。原以为陆庆峰定会前往靖南侯府拜寿,谁知竟在自家宅邸撞个正着,老夫人当即沉下脸色,话里话外透着不悦:"靖南侯府如今可是东宫跟前第一等红人,日后的荣华富贵自不必说,你怎敢在老侯爷寿诞这般大事上懈怠?"
陆庆峰却懒懒倚在紫檀圈椅中,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青玉镇纸:"太子之位迟早易主,靖南侯府的显赫不过是镜花水月。倒是我定北侯府根基稳固,前程方是星辰大海。"他浑不在意是否开罪了靖南侯府,只遣小厮先将老夫人搀回内院歇息,转而温声询问表妹柳婉柔:"婉柔表妹可曾用膳?山上斋饭可还合口味?"
柳婉柔秋波流转,悄然瞥过陆庆峰棱角分明的侧脸,粉颈低垂轻声道:"灵隐寺的素斋别具匠心,我与沉鱼妹妹都多用了半碗。"说话间,陆庆峰的胞妹陆沉鱼已亲昵地挽住柳婉柔藕臂,笑靥如花道:"哥哥何时得闲?那灵隐寺的柴火饭当真绝妙,灶间飘出的香气能勾人魂魄呢。"
"既如此,改日便陪你们去趟灵隐寺。"陆庆峰破天荒应允了邀约。他自是知晓柳婉柔的绵绵情意,更明白母亲将及笄的表妹留在府中用意——自打被沈矜设计娶作正妻,后宅便再无宁日,倒不如应了母亲早前的安排。柳婉柔温婉柔顺,与母亲妹妹素来亲厚,想来成亲后必能母慈子孝,姑嫂和睦。
陆沉鱼闻言雀跃不已,抱着柳婉柔纤腰娇笑:"我就说哥哥定会喜欢表姐这般蕙质兰心的佳人!待到吉日,我可要改口唤嫂嫂了。"
"小蹄子再胡言,看我不撕了你的嘴!"柳婉柔双颊飞霞,作势要捂陆沉鱼的樱桃小口,两道窈窕身影渐行渐远,银铃般的笑声洒落青砖甬道。
陆庆峰望着二人背影轻笑摇头,忽见派往靖南侯府送寿礼的小厮折返,忙唤至近前细问:"靖南侯府今日宴席可还热闹?"待听得鸿胪寺少卿家千金落水遭世子撞见,两府或将结亲的秘闻时,他修长手指无意识叩击着黄花梨书案,剑眉微蹙:"除林家小姐外,可还有别家姑娘落水?"
"回世子爷,仅林小姐一人遭此意外。听说林夫人闻讯当场昏厥,惊得满堂女眷人仰马翻。"小厮躬身答道。
陆庆峰指尖顿住,目光忽地锐利如鹰:"户部员外郎沈瞻家的姑娘可曾赴宴?"
"沈家大姑娘、二姑娘早已出阁,四姑娘尚未及笄。原是沈大夫人要带三姑娘同往,岂料半道上那位三小姐突犯腹痛,在马车里吐得昏天黑地,只得遣人送回府将养。"
听闻沈矜并未出现在寿宴现场,陆庆峰眼底闪过一丝遗憾。他特意候到此刻,原想看那工于心计的女子如何作茧自缚,谁知竟扑了个空。转念想到这世间攀附权贵的女子何其多,纵使没有沈矜,亦有林家小姐这般不惜以清白为赌注也要嫁入高门的。
沈府西跨院内,沈矜虚弱地倚在湘妃竹榻上,素白中衣已被冷汗浸透。贴身丫鬟捧着药碗劝道:"小姐再饮半盏吧,这红糖姜汤最是暖胃的。"沈矜苍白指尖轻抚小腹,苦笑着咽下药汁。谁能想到从香囊里抠出的那点番红花,药性竟如此猛烈?然则想到因此躲过靖南侯府之劫,不必重蹈前世覆辙,这点苦楚又算得什么?若真随大伯母赴宴,保不齐又要被设计嫁给陆庆峰,那才是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3
沈矜刚将苦涩的药汁咽下,便向侍女讨了盏清茶漱口,捧着青瓷杯盏轻啜两口道:"伯母自靖南侯府赴宴归来,可曾提及什么新鲜事?"
侍女执起团扇为她轻轻摇着,愁眉不展道:"姑娘这场高热可把老夫人和大夫人吓坏了,大夫人还念叨说姑娘没福分,恰赶上靖南侯老太爷的寿辰。若能去露个脸,说不得能被哪家勋贵瞧上呢。"
青瓷杯盏在掌心转了转,沈矜眼底泛起冷笑。靖南侯府眼下看着花团锦簇,实则不过是镜花水月。待东宫易主那日,整个侯府都要跟着树倒猢狲散,届时连保全稚子的能耐都无。
"伯母眼里只看得见现下的荣华富贵,才想着借我的婚事为伯父仕途铺路。"沈矜指尖划过杯沿浮动的茶叶,嗓音比药汁更苦三分。自父母亡故后,她与祖母便如寄人篱下的孤燕,多添双筷子都要看人脸色。
原想着及笄后寻户厚道人家,多少能照拂沈家一二。谁料大夫人竟这般急不可耐,要在靖南侯府的琼林宴上将她推给定北侯府。
"定北侯府那潭浑水,岂是能蹚的?"她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,惊得侍女手中团扇都歪了歪。婆母刻薄,小姑刁钻,夫君寡情,更有个虎视眈眈的表姑娘等着鸠占鹊巢。
前世她为全孝道忍辱负重,日日晨昏定省侍奉婆母,操持中馈从无怨言。可换来的却是老侯夫人伙同女儿算计她嫁妆,唆使定北侯陆庆峰休妻另娶。
"幸而老天开眼,让我听见那些黑心肝的谋划。"沈矜抚着腕间玉镯轻笑,当日她连夜收拾嫁妆归宁,次日便将和离书送到了定北侯案头。本以为要费尽周折,谁料陆庆峰竟爽快应允,亲自在别庄按下手印。
本以为前尘尽断,岂料归家途中突遭横祸。再睁眼时,竟回到三年前与陆庆峰初遇那日。这回她机警地避过相遇,转而问侍女:"伯母可提过寿宴上有什么热闹?比如哪家姑娘落水?"
侍女惊得手中团扇"啪"地掉在地上:"姑娘莫不是能掐会算?大夫人回府就同老夫人念叨,说鸿胪寺少卿家那位小姐,为攀高枝自己跳进荷花池,倒真叫她赌成了,如今与靖南侯世子换了庚帖呢。"
沈矜指尖微微发颤。前世大夫人谎称胸闷,将她诓到荷花池畔。她自幼长在江南水乡,见有女眷溺水便纵身相救。待将人托上岸时,大夫人却支开随从,反将她引至厢房更衣。
"更衣换裳到半截,陆庆峰便破门而入。"她至今记得那日慌乱,罗衫半解间与男子共处一室,任凭百口也难辩清白。定北侯府不得不咽下苦果,八抬大轿将她抬进门。
"大夫人那点子心计,怎布得出这般缜密局?"沈矜指尖掐进掌心。直到重活一世才知晓,原是有人借大夫人之手,演了出偷梁换柱的好戏。
只是那位少卿家小姐,既算计定北侯府,怎又转投靖南侯世子怀抱?侍女见她困惑,忙道:"大夫人说那姑娘是个妙人,原盯着定北侯府呢,岂料寿宴当日老侯夫人犯病,定北侯护送其母去城外别院静养。那姑娘听说正主不在,立马调转枪头算计起世子来。"
沈矜豁然开朗。定北侯位高权重,自然比世子更诱人,可若正主缺席,退而求其次也是人之常情。只是她愈发疑惑,前世自己分明在靖南侯府遇见陆庆峰,莫非重活一世,某些轨迹已然改变?
她正思忖间,忽闻院外传来脚步声。沈矜忙将未喝完的药汁藏进妆奁,躺回榻上装睡。既已知晓陆庆峰与柳婉柔的天定姻缘,她自当避其锋芒,再不涉足前尘旧事。
此时的定北侯府,陆庆峰正与母亲商议婚事。他既知沈矜未赴寿宴,唯恐再生变故,干脆抢先一步遣人往扬州柳家提亲。柳通判虽只是正六品官,却因是圣上钦点辅臣,心气比三品大员还高。
待见着定北侯府的聘礼,柳家连夜合了八字,将婚期定在六月末。这消息如长了翅膀,不过半日便传遍京城。多少闺秀捏着帕子暗自垂泪,独沈矜在闺房中抚掌而笑。
"早知你们是命定姻缘,我何苦蹚那浑水。"她望着窗外渐西的日头轻笑。前世陆庆峰总以政务繁忙为由宿在书房,却只许柳婉柔近身侍奉,如今想来,那般特殊对待早有端倪。幸而今生她抽身及时,成全了这对有情人。
4
暮春时节的京城,正是芳菲未歇的时节。权贵府邸朱门轻启,簪缨世族的贵妇们携着金樽玉盏,往城郊园林踏青赏红。这般宴饮名义上是探看春光,实则是为儿孙婚事暗中相看——毕竟寻常门第的公子小姐,哪得这般天赐良机?
沈家虽是旧时簪缨,如今却只剩个空架子。沈大夫人攥着满掌烫金请柬,倒有七八分是为着府里待字闺中的三小姐沈矜。长房嫡女早嫁,四小姐尚垂髫,二房姑娘也已许了人家,满打满算竟只剩这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可充场面。
"那林通判家的姑娘,四月里往荷花池扑通一跳,倒跳出个靖南侯府的姻缘。"沈大夫人摩挲着青玉镯子暗忖。三小姐生得芙蓉面柳叶眉,偏生性子怯生生如惊鹿,上回误食寒食散中毒,竟半月不敢踏出闺阁半步。这般怯懦,怎比得上人家豁出命去攀高枝的决心?
"去知会三姑娘,杨学士府的牡丹开了,请她随我赴宴。"沈大夫人轻叩案几。小丫鬟提着裙裾飞奔而去,倒是沈矜听闻消息怔了怔——陆世子既已定亲,她倒不必再躲着避着,索性换了件浅紫纱衣,任由大伯母领着往花荫深处去。
杨学士素来不羁,花圃里不设锦茵绣墩,倒叫仆从铺了尺许厚的落英,美其名曰"花茵席"。沈矜及笄后鲜少出门,上辈子自靖南侯府寿宴定亲,便再未踏足此类场合。此番重游,但见奇花异草争奇斗艳,倒觉新奇。
沈大夫人早存了相看之意,拽着她在贵妇堆里穿梭。奈何今日宴席风头全被定北侯府抢了去——新晋世子夫人柳婉柔随小姑陆沉鱼同来,众夫人哪还有心思留意五品官家的姑娘?
沈矜乐得清闲,独自沿着引水渠漫步。溪对岸忽闻人语喧哗,抬眼正撞见陆庆峰与靖南侯世子闲谈。那世子爷正拍案咒骂:"好个毒妇!竟设局算计本世子!"话音未落,忽见一抹淡紫烟霞掠过花丛,定睛细看,可不正是前世和离的结发妻子?
"贤弟且消气,休妻岂是难事?"陆庆峰执起青玉盏轻啜,"待她诞下子嗣,再发落不迟。"靖南侯世子苦着脸摇头:"若像林氏那般手段,怕是连子嗣都防不住。"
陆庆峰闻言轻笑,余光瞥见对岸佳人已转身离去。他素知沈矜温婉表象下的心机,前世若非自己早有防备,怕也要步靖南侯世子后尘。
沈矜浑然不知被窥破行藏,行至垂柳深处忽见人影绰绰。定睛望去,却是陆沉鱼扯着柳婉柔发牢骚:"她们笑你出身寒微,你怎不顶回去?哭哭啼啼作甚!"柳婉柔绞着帕子不言语,沈矜暗叹——这柳姑娘为讨好小姑,不知受了多少闲气。
"要我说林小姐才叫不知羞!"陆沉鱼跺脚道,"方才那沈夫人竟想把你配给平西侯府的老侯爷当填房!呸!也不瞧瞧自家姑娘才及笄!"
假山后的沈矜攥紧衣袖,指节泛白。大伯母竟存了这般心思!若再由着她们摆布,来日怕要落得比前世更凄惨境地。她望着水中倒影,眼底渐起坚毅之色——这遭,定要自己把住姻缘命脉。
5
暮春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进庭院,陆沉鱼拽着柳婉柔的衣袖匆匆穿过回廊,柳婉柔鬓边垂下的珍珠步摇犹在晃动,未干的泪痕在瓷白面颊上蜿蜒出两道浅溪。
陆庆峰望着胞妹风风火火的模样,剑眉不自觉地拧成川字。待陆沉鱼竹筒倒豆子般将前因后果絮叨完毕,他才算理清脉络——原是某位世家千金当众奚落了柳婉柔。修长手指在紫檀案几上轻叩两下,他暗忖这般女儿家口角,何须在靖南侯府的宴席上闹将开来?
余光扫过回廊尽头,几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正以折扇掩唇窃笑。陆庆峰将到嘴边的训诫咽回腹中,只温声安抚了两句便作罢。陆沉鱼见兄长如此态度,登时急得直跺脚:"哥哥怎的不动怒?她们将表姐贬得一文不值,仿若咱们定北侯府占了多大便宜似的!更可气的是那林家姑娘,原本在靖南侯寿宴上设局要嫁你,见你未至才转而攀附世子……"
"放肆!"陆庆峰面色骤然阴沉,厉声截断妹妹的话头。这丫头当真是恃宠而骄,林沈两家的婚约已成定局,她这般口无遮拦,岂不是要生生毁了两府情分?
陆沉鱼被兄长冷厉目光吓得缩了缩脖子,揪着柳婉柔袖口嗫嚅道:"这话是我在沈大夫人窗外听来的,她与大学士夫人密谈时提及的……还说若非哥哥与表姐定了亲,倒想让自家姑娘效仿林家手段……"
沈大夫人?陆庆峰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端庄持重的宗妇模样。沈瞻膝下适龄待嫁的,唯有寄人篱下的侄女沈矜。想起和离那日沈矜含泪所言"身不由己",他心头忽地泛起疑云——靖南侯府那场闹剧,当真如表面那般简单?
"可曾听闻沈大夫人向旁人提及此事?"陆庆峰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。陆沉鱼摇头如拨浪鼓:"就她们二人密谈,我恰巧路过听见的。不过沈大夫人如今正忙着给沈矜相看平西侯府的婚事呢,听说要给老侯爷当继室……"
平西侯年逾知命,沈矜方及笄年华,这般荒唐婚事竟也敢应允?陆庆峰薄唇抿成直线,挥手示意柳婉柔将陆沉鱼带回女眷席,自己则转身融入觥筹交错的宾客中。
这场赏花宴终究是宾主尽欢,唯有沈矜独坐水榭,望着池中残荷出神。自那日偷听到大伯母与媒人密谈,她便如惊弓之鸟,生怕哪日就被送入高门作妾。幸而沈四姑娘及笄礼将近,大伯母忙于筹备,倒无暇顾及于她。
吉服霞帔铺满整个厢房,沈大夫人亲自检视着金累丝笄与点翠钗冠,忽闻门房来报有客求见。待听清来人名讳,她手中玛瑙梳篦"啪"地跌落在地——竟是已故薛侍郎的独子薛怀悰。
往事如潮水般涌来,沈大夫人望着铜镜中自己鬓间银丝,恍惚记起二十年前与薛夫人的约定。那时薛益官居户部侍郎,与丈夫沈瞻同窗情谊深厚,两家长辈笑谈间便为幼子幼女定下婚约。谁料天意弄人,薛侍郎溘然长逝,薛家自此门庭冷落。
"夫人,可要将人打发了?"嬷嬷轻声询问。沈大夫人望着满堂宾客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若此刻悔婚,明日汴京城便要传遍沈家嫌贫爱富的流言;可若应下这门亲事,岂非将掌上明珠推入火坑?
正当她踌躇之际,珠帘忽被掀起,沈矜提着裙裾疾步而入。未等沈大夫人开口,少女已双膝跪地,素色衣摆如白莲绽开:"大伯母容禀,矜儿愿代四妹妹履行婚约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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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母亲这是何意?"沈大夫人闻言怔住,她虽不忍爱女嫁入薛家受磋磨,却也从未存过让沈矜代嫁的心思。薛家于沈家而言实无裨益,沈矜缘何要自蹈苦海?
沈矜自是知晓嫡母盘算。
"母亲有所不知,"她压低嗓音娓娓道来,"薛家如今虽看似式微,然薛怀悰绝非等闲之辈。"
沈大夫人蹙起黛眉,显然不以为然。
"薛侍郎在世时以清廉闻名朝野,其子怀悰承继父志,为人刚正不阿,智勇双全。"沈矜指尖轻叩案几,"他选在四妹及笄礼上求亲,一则因女子及笄便是议婚之龄,二则其母缠绵病榻,欲在弥留之际见儿成家。"
"至孝如此,又恪守承诺,这才登门求娶。"沈矜抬眸望向嫡母,"母亲若能坦诚相告,言明当年娃娃亲不过口头戏言,薛公子必不会强人所难。"
沈大夫人执帕的手微顿,眸中闪过愧色。她确是爱女心切昏了头,竟行此背信弃义之事。
"那日我见薛公子衣衫褴褛,心生恻隐,便私遣下人送了些散碎银两作盘缠。"沈矜轻叹道。
沈大夫人与沈瞻对视片刻,终是颔首应允这替嫁之策。
"既如此,"沈瞻拍案定夺,"便将矜儿记入夫人名下,自此便是你我嫡女。除却生身父母留下的产业,另备一份丰厚嫁妆。"
沈大夫人含泪应下,随即命人延请薛怀悰入府。当着满堂宾客之面,合了八字,将婚期定在六月底。
与此同时,定北侯府张灯结彩迎娶柳婉柔,京中权贵尽赴侯府饮宴,连宫中都赐下珍宝贺喜。相较之下,沈矜的婚事因沈瞻官职低微,薛家亦不复往日荣光,竟未在勋贵圈激起半分涟漪。
陆庆峰大婚之后便埋首政务,待新妇过门,更是全身心扑在仕途上。只因他重活一世,早知德光元年九月废太子案发,当初因功封侯的四大家族倒了两家,唯有定北侯府与平西侯府屹立不倒。
至德光二年,平西侯府因涉党争锒铛入狱,四大侯府竟只剩定北侯府独存。当今圣上乃太祖胞弟,兄弟二人皆是马背上得的天下,最忌惮武将拥兵自重。眼见四大侯府接连倒台,偏生年轻侯爷陆庆峰谨小慎微,不仅不结党营私,反主动交还兵权,天子大喜之下追封老侯爷为定国公,擢升陆庆峰为御史中丞。
霎时定国公府风头无两,陆庆峰亦成御前红人,连春闱新晋的监察御史都以拜在其门下为荣。
这日退朝,御史台同僚相约郊游,欲为新科御史接风。众人欣然应允,独有一人推辞不就。
陆庆峰闻讯生疑,经人提醒方知拒邀者乃薛怀悰——已故户部侍郎薛益之子。
"薛贤弟家中老母缠绵病榻多年,他恐下人照料不周,素日宴饮皆不参与。"同僚解释道。
薛益?陆庆峰蹙眉沉思,此人清廉之名震动朝野,其子想来亦非池中之物。弱冠之年便高中进士,若能招为妹婿……
"薛贤弟身世虽坎坷,却有福星护佑。"同僚继续道,"去岁其母病危,欲见儿媳方肯闭目。薛家自薛侍郎去世后家道中落,薛贤弟又未及授官,众人都道这婚事要黄。岂料薛侍郎生前竟与吴兴沈家定过娃娃亲,薛贤弟登门求娶,沈家竟二话不说应了亲事。说来也奇,薛母自打媳妇过门便渐有起色,待薛贤弟金榜题名,老夫人竟能下床走动了,只是心口旧疾仍需日日服药。"
吴兴沈家?陆庆峰执杯的手倏然收紧。他掐指算来,脱口问道:"与薛怀悰定亲的,可是沈家四小姐?"
"非也,"同僚摆手笑道,"薛贤弟提过,他夫人行三。"
沈三小姐?沈矜?陆庆峰瞳孔骤缩。他两世为人,从未听闻沈矜与薛怀悰有过婚约!
"来人!"他猛地将茶盏顿在案上,"传话给薛怀悰,明日本侯在府中设宴,请他务必赏光!"好个沈三娘,好个吴兴沈氏,竟敢在已有婚约的情况下算计他定北侯府!
7.
京城的土地,珍贵至极,寸土寸金。
薛家在京城原本有着一定的根基,但自从薛侍郎去世,薛怀悰尚未成年,他的母亲也病重,薛家的境况便一落千丈,无法维持往日的开销,薛怀悰便和母亲搬到了民巷中的租房。沈矜嫁入薛家后,自然也随夫婿一同住进了民巷。
起初,薛怀悰担心沈矜不适应这样的生活,但沈矜对物质生活并不挑剔,反而能自得其乐,将小小的民房打理得井井有条,充满了鸟语花香。
薛怀悰回到家时,看到沈矜和陪嫁的丫鬟正在屋檐下浇花,便上前接过丫鬟手中的水壶,一边浇花一边和沈矜聊天。
他先询问了母亲的状况,得知母亲已经吃过药休息了,薛怀悰点头笑道:“母亲最怕吃苦,每次喂药都要哄她好几次,真是辛苦。下次喂药,等我回来再做吧。”
沈矜微笑着表示,喂药这样的小事她还是能胜任的。自从她嫁入薛家,薛夫人的身体已经好多了,并没有太多需要她操心的地方。薛夫人和沈矜之前的婆母老侯夫人不同,她看起来非常慈祥。
而且,薛夫人感激沈矜不嫌薛家落魄,毅然决然地嫁给了薛怀悰,对她十分友好,甚至在自己能走动的时候,还会帮沈矜做些女红。
倒是薛怀悰,他刚刚中举,开始在御前领差事,首要任务是办好差事,家里的事情尽量不打扰他。
提到差事,薛怀悰突然想起:“明天是休沐日,本来应该按约定带你和母亲去郊外玩一天的,但中丞大人说明天要在家里设宴,特意派人来通知我,看来我明天要违约了。”
薛怀悰现在负责御史台的工作,御史中丞是他的直接上司,上司亲自邀请,他自然不能拒绝。
沈矜自从嫁入薛家后,忙于家务和照顾婆母,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外面的消息了,于是问薛怀悰:“中丞大人打算在哪里请客?是只请你一个人,还是所有同僚都去?”
薛怀悰回答:“之前的中丞大人调到别的地方去了,现在的中丞大人是新上任的,就是现在的御前红人定北侯。他既然说在家里设宴,那肯定是在定国公府了,应该不是只请我一个人。”
定北侯?
沈矜有一瞬间的失神,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人的消息了,也很久没有把他放在心上。
没想到,转了一圈,这个人竟然成了她夫君的顶头上司。
但她记得,定北侯陆庆峰好像没有当过御史中丞,最多也就是当过殿前副都指挥使。
于是她问薛怀悰:“定北侯这么年轻,也能当御史中丞吗?”
薛怀悰笑着说:“别人都是以貌取人,你怎么也开始以年龄取人了?定北侯虽然年轻,但为人处世非常稳重,去年的废太子案和今年的党争案,平西侯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牵连,只有定北侯洁身自好,不失其操,官家见了怎么会不爱他呢?这样的人当御史中丞,也是合适的。”
陆庆峰洁身自好、不失其操?
沈矜和他做过一世夫妻,最清楚不过,这样的八个字放在谁身上都合适,唯独放在陆庆峰身上不合适。
他可是最擅长在官场上钻营的人,当初只是因为定北侯府老侯爷去世得早,他担心定北侯府受人欺压,上上下下没少打点。
废太子一案他虽然没有被牵连,但她知道那是因为陆庆峰抢先依靠了琅王,才侥幸躲过了一劫。
至于琅王后来被查出有谋逆之心,定北侯再弃琅王,转投瑨王的事,就更不用提了。
这样的人当御史中丞,沈矜不由得为薛怀悰捏一把汗,她扯住他的衣袖叮咛:“上司请你赴宴,不去不妥,但去了也必须记得,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说,不该办的事千万不要办,尤其是涉及宫中的事情,更要千万小心。”
她说得如此郑重,以至于薛怀悰都不敢和她开玩笑了,他反握住她的手说:“夫人说的话,我都记下了。明天的宴请,我去去就来,不会在侯府过多耽搁。你如果在家里无聊,就和母亲先去郊外,等我回来再去接你们。”
“嗯。”沈矜点点头,虽然表面上没有再多说什么,但内心还是隐隐感到不安。
她总觉得自从回到三年前之后,有些事情和她经历过的不一样了,她甚至不敢过多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,就像她没有料到陆庆峰会变成御前红人,当上御史中丞。
第二天一早,她送薛怀悰出门,再三叮嘱后,才目送着薛怀悰骑着马往定国公府方向去了。
定国公府门外,早有小厮得了陆庆峰的口信,站在廊檐下等着,一看薛怀悰来,忙把他请进门内。
薛怀悰看到小厮这样,还以为自己来得晚了,跟在小厮身后匆匆赶到设宴的花厅,抬眼一看,花厅里只有陆庆峰一个人。
他一时愣住,回过神来,忙躬身给陆庆峰行了礼。
陆庆峰从薛怀悰一进来,眼睛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。
见他行止端方,进退有度,身量颀长,眉眼清亮,倒是生了副探花郎的样貌。
这样的人,如果没有婚约,春闱中举之后,各家权贵势必要在榜下捉他为婿,偏偏他早有婚约,而且约定的还是沈矜。
陆庆峰想到此处,面色就不大好,随意摆摆手示意薛怀悰坐下,便让人上了酒菜:“今日休沐,御史台的大人们原说好要一道出外游园畅饮,本侯不耐远行,就没有去。听说你也没去,就把你叫来,闲话些家常。听说你今年刚及弱冠,本侯倒是虚长你几岁,若你不嫌,今日大可不必将本侯当做御史中丞,只当做是你的兄长,快请坐下吧。”
他话是这样说,但薛怀悰哪敢真的拿他当做兄长?道过了谢,才倾身坐在陆庆峰对面。
陆庆峰斟满了酒,递一杯到他面前,看他双手接了,才同他闲话了几句家长里短。
不一会儿,貌似无意问道:“本侯那日在御史台见到你,还思量着要给你说门亲事,却不想你已于去年成婚了,不知娶的是谁家姑娘?”
薛怀悰道:“不敢让大人费心,小可娶的是户部员外郎沈瞻沈大人家的三小姐。”
“哦?”陆庆峰微微挑眉,“我与沈大人同朝为官也有两三年,他膝下有一子二女,只是按照沈家姊妹排行,他女儿可不是行三。”
薛怀悰闻言一笑:“大人所说不错,拙荆并非是沈大人嫡亲女儿,而是过继到沈大人膝下的。”
“那本侯怎么听说,你和沈大人家女儿是自幼定的娃娃亲?沈家除却沈瞻,次子三子都不在京城,你们薛家可是从祖辈起就在京城里定居的。”
薛怀悰不想他把沈家和薛家了解得这么清楚,虽然不知他意欲何为,但还是坦然相告:“是,拙荆幼时并不长于京师,而是长于姑苏,直到数年前岳父岳母亡故,才被沈大人接到了京中。小可原先定的娃娃亲也不是拙荆,而是沈大人府里的四小姐。”
陆庆峰抿唇,自己料得果然不错,与薛怀悰定亲的本该是沈四才对。
薛益原是户部侍郎,沈瞻是户部员外郎,这样的两家人定下娃娃亲,才在情理之中。
而沈矜……
陆庆峰垂眸想了一想,沈矜少时父母双亡,进京之后只能依靠沈瞻夫妇生活。
沈瞻的那位夫人他是见过的,眼皮子短浅,行事无章,若薛侍郎还在,薛怀悰与沈四的这桩婚事,她定是喜闻乐见。
如今薛侍郎不在,薛家也今非昔比,她极有可能为了亲生女儿,把沈矜李代桃僵嫁去薛家,
想必沈矜心里一定恼恨极了吧?
8.
陆庆峰心里暗自嘀咕,对沈大夫人的行为感到不齿,同时也对薛怀悰产生了一丝同情:“你如今的地位,配沈四小姐绰绰有余。我猜沈大夫人现在一定后悔得要死,当初怎么没把女儿嫁给你,却用一个孤儿来敷衍你。”
薛怀悰听了,摇了摇头,认真地说:“大人误会了,这门亲事不是沈大夫人强迫的,而是拙荆自愿的。”
“自愿?”陆庆峰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,满脸的不可思议。
像沈矜那样喜欢攀附权贵的女子,会自愿嫁给家境贫寒的薛家?
他觉得薛怀悰这么说是为了两家的面子,于是笑了笑。
薛怀悰年轻有为,一看陆庆峰的表情就知道他不信。
如果是关于自己的名声,陆庆峰不信就算了,但这事关沈矜,他担心别人误会她,于是解释道:“不怕大人笑话,拙荆虽然是个女子,但她的见识和行动都在我之上。结婚那天,她就告诉我,她不是和我定娃娃亲的沈四小姐,而是沈三小姐。她说,按照薛沈两家的约定,本不该由她来替嫁,但沈家向来兄弟同心,姐妹一心,她父母去世后是沈大人收养了她,对她有再造之恩。沈四小姐虽然已经成年,但年纪还小,家里也宠着她,如果让她嫁到薛家,恐怕连自己都照顾不好,更不用说照顾我家母亲了。所以,为了两家的婚约,也为了报答沈大人和大夫人的养育之恩,她自愿替嫁到了薛家。这样有勇气、有智谋、忠义双全的女子,能娶她为妻,是我三生有幸。”
陆庆峰轻抿了一口酒,看着薛怀悰的样子,似乎不像在说谎。难道沈矜真的是自愿替嫁到薛家的?
她为什么要这么做?即使她的父母已经去世,婚事需要沈瞻夫妻安排,但她如果不愿意,完全可以再找个机会嫁个好人家,不必嫁到薛家受苦。
尤其是她嫁到薛家的时候,薛怀悰还没有及第,谁知道薛家什么时候能恢复往日的荣光?
陆庆峰有些摸不透沈矜的心思,但既然薛怀悰这么说了,他也就不再追究,认为既然沈矜没有和薛怀悰定过娃娃亲,也就不再拿婚约一事来质问薛怀悰了,于是转移了话题。
沈矜在家里等薛怀悰很久,不知道陆庆峰邀请他们过府赴宴都说了些什么,心里不免有些担忧,也没心情再去郊外游玩了。
直到中午,薛怀悰回来,告诉她陆庆峰只是拉着他说了些家常,还提到了他的婚事。
定国公府眼下可谈婚嫁的只有陆沉鱼,薛怀悰的才貌在新科进士中算得上出众,陆庆峰若问起他的婚事,想必是要给自家妹妹找郎婿呢。
没有事涉王公,就是万事大吉。
沈矜放宽了心,照旧如常料理家务不提。
平静了些时日,一晃月余已过,薛怀悰领了薪水回家,当先就把银两都交付到沈矜手上。
沈矜当初为沈瞻夫妇解决了后顾之忧,且因她的替嫁,给沈家带来了不少好名声,外界提起沈瞻,都说他重信守诺,不因薛家落魄而嫌贫爱富,乃官中清流人物,故此在朝野之中颇有些口碑,连带着沈四也许到了好人家。
沈瞻夫妇大喜之下,对待沈矜越发友善,除却嫁出门时添的嫁妆,平日里生怕她日子过得清苦,也时常遣人周济她些许。
待得薛怀悰中了进士,赏了官职,薛沈两家往来就更密切了。
沈矜与沈家上下,真就如同她所说那样,兄弟一体,姐妹一心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
这会儿见薛怀悰把薪水如数交过来,沈矜又是好笑又是感动:“你初初为官,应酬打点都少不了银子,家中用度自有我操持,无须你费心,这些钱你还是自己留用吧。”
薛怀悰不依,坚持要她收下:“既是做官,自然要做好官,夫人见过哪个好官拿银子应酬打点的?这钱还是留着自家用吧,你的那些体己留待你买些珠钗裙袄,我瞧你这两年都没添新衣。”
沈矜的陪嫁丫鬟闻言掩着口笑,当日她家小姐说要替嫁,她还担心所嫁非人,这回看来她家小姐是嫁对了。
沈矜被丫鬟笑得满面羞红,不好再与薛怀悰推托下去,便接过银两收起来。
薛怀悰这才说回正事:“我听同僚说,北街那边新开了一间瓦子,占地深广,里头不仅有相扑、蹴鞠,还有新出的杂剧。之前因为忙于差事,没能带你和母亲出去游玩,明日休沐不如我们去听杂剧吧。”
勾栏瓦舍,向来都是男子去得多,沈矜也只在传言中听闻过里头的好玩之处。
见薛怀悰要带自己去,一时犹疑:“你去便罢了,我也能去吗?”
薛怀悰不以为然:“怎的不能去?女子与男子一样有手有脚,有耳有目,缘何男子能去的地方女子不能去,男子能看的杂剧女子不能看?”
沈矜心动起来,她少年时随父母远居姑苏,因父母膝下只她一女,是以对她颇多纵容,不仅请了先生教她读书识字,外出游玩也时常带着她。
她过惯了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,本以为京中繁华富庶,必然要比姑苏还要有趣,哪里料到京中遍地是规矩,她竟连寻常出门都得循规蹈矩才可。
后来嫁到定北侯府,侯府的规矩就更多、更重了,吃穿用度都另有一套章程,她就像被套在了罩子里,一举一动皆不得自由。
而今嫁给了薛怀悰,万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去瓦子里看杂剧,她岂有不答应的道理?
遂去问过薛母,薛母瞧她夫妻两个新婚不久,前番为了春闱,薛怀悰就和沈矜分房了许久。如今中了举,又因事务繁杂,两人也许久不能一道出行。
难得薛怀悰明日有空,薛母便借口身子不适,推托掉了,让他夫妻二人自便。
沈矜知其心意,越发觉得自己嫁到薛家是嫁对了,翌日晨起就另换了一身衣裳出来。
薛怀悰本在院中晨读,瞧见她出来,扭回身一看,当即愣在了原地。
只见沈矜身穿一袭竹青色交领襕衫,如墨的长发用一缕同色丝带高高束起,脚踏皂履,手执折扇,一副文人士子装扮,竟显出别样清韵来。
沈矜被他看得不大好意思,转了一转身笑道:“虽说母亲答应我可以与你同去,但你如今毕竟有官职在身,总不好因我落人口舌,所以我扮做了男子,旁人问起,就说是你的堂弟。”
薛怀悰让她说得连连失笑,瞧她这模样着实稀罕,也没再说什么,夫妻两个便携手出了门。
瓦子因是新开张,许多人都慕名而来,沈矜和薛怀悰到的时候,人挤着人才能进门。
薛怀悰恐沈矜被人冲撞,少不得要全心护她周全,倒没留神几位相熟的面孔就在离他不远处。
今日休沐,陆庆峰在府中也无甚要紧事,正好瑨王、秦小公爷和安宁伯等人邀他一块来瓦子里看杂剧,他就掐着点儿过来了。
一进门,就看到薛怀悰在人堆里头左右支应,唇角不由一挑。
平日都说这薛怀悰极为顾家,每发薪俸都是一回家就交到其夫人手里,而今看来,也不过如此,若真是把薪俸都交出去,又如何有闲钱来看杂技?
他有心要看薛怀悰神色,便顺着人堆往里走了一走,走到薛怀悰身后,才发现他怀里还护着一个小郎君。
陆庆峰正待要找薛怀悰说话,忽见那前头的小郎君回过头来,对着薛怀悰一笑。
容颜秀雅清绝,熟悉到不能再熟悉,竟是薛怀悰娶回家去的沈三小姐沈矜!
9.
沈矜在人群中挤得不亦乐乎,本想回头和薛怀悰开个玩笑,却意外地瞥见了她最不想见到的人——她前世的夫君,现在的御史中丞陆庆峰。
她心跳加速,但转念一想,重生后她从未与陆庆峰相遇,他应该认不出她。于是,她装作若无其事,转身继续前行。
陆庆峰重生后一直在为未来做准备,却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遇到沈矜。他心中疑惑,一个已婚女子怎敢在这种地方抛头露面。他记得她作为侯夫人时,总是规规矩矩,如今却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吗?
他觉得作为薛怀悰的上司,有必要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行为。于是,他用玉骨折扇轻轻拍了拍薛怀悰的肩膀。
薛怀悰正和沈矜低声交谈,突然被人拍了一下,他转头一看,正是陆庆峰。他立刻躬身行礼,却被陆庆峰拦住,说在外不必拘礼,叫他陆兄就好。
薛怀悰看了看四周,确实不适合称呼陆庆峰为“中丞大人”,便称呼他为陆兄:“没想到陆兄也来这里,真是巧遇。”
陆庆峰微微低头,看了一眼薛怀悰怀里的人,问道:“这位是?”
薛怀悰本想随便应付过去,但陆庆峰追问不休,他不擅长说谎,一时不知如何回答。
沈矜见状,迅速接过话茬,向陆庆峰行了一礼:“薛三郎见过陆兄,我来自姑苏,去年才来京城,今年十六岁,读过一些书,认识几个字,但还没参加过科举。”
陆庆峰心中冷笑,他可不知道薛怀悰什么时候有了个这么能说会道的小堂弟。他继续追问:“那你家在哪里?读过什么书?有没有参加过科举?”
沈矜机智地回答:“我住在姑苏,去年才来京城。我读过《论语》和《诗经》,但还没参加过科举。”
陆庆峰皱眉,他觉得沈矜应该知道礼义廉耻,不应该跟着薛怀悰来这里。他质问道:“你既然读过书,应该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。你这样的人物,在家里胡闹也就算了,怎么还敢跟着你堂兄来这里?”
沈矜感到自己的身份被看穿了,但她检查过自己的装扮,应该不会轻易被人识破。她大胆回应:“我和堂兄关系很好,来京城后一直同吃同住,一起来瓦子看杂剧,这有什么奇怪的?”
陆庆峰没想到沈矜这么伶牙俐齿,一时语塞。这时,薛怀悰插话:“陆兄,这事不怪我堂弟,是我看他在家无聊,才带他出来玩的。”
陆庆峰不满地说:“就是因为你这样纵容,她才会这么放肆。”
沈矜反驳:“我听说前朝时,女子可以外出游玩,甚至可以入朝为官。现在我们朝更加富庶繁华,陆兄却说女子应该足不出户,这是不是说我们朝还不如前朝?”
陆庆峰不敢回答这个问题,他知道自己被沈矜逼得无话可说。他觉得沈矜太过放肆,便说:“巧舌如簧,其颜厚矣。”然后不再理会沈矜和薛怀悰,转而看杂剧。
沈矜也不想和陆庆峰多说,她巴不得眼不见心不烦。看到陆庆峰不再说话,她也转过头和薛怀悰一起看杂剧。
今天的杂剧是一出从浙江传来的南戏,京城很少能看到,所以观众们都看得非常认真。
陆庆峰本来也喜欢杂剧,但因为和沈矜的争执,他现在兴致全无。他想离开,但人太多,连去瑨王那边都去不了。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时,他突然感觉到手触碰到了温热滑腻的肌肤,这不是一般男子的肌肤,而是女子的。
他环顾四周,能是女子的只有沈矜。陆庆峰心中一沉,没想到沈矜这么大胆,不仅行为出格,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勾搭他。他正要拂开沈矜的手,却看到她手中紧握着一把纸扇,纸扇的另一端在薛怀悰手中,随着人潮轻轻晃动。
再看沈矜,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上的戏子,根本没有看他一眼。
10.
京城的六月,梅雨季节悄然而至,绵绵细雨从六月中旬一直下到了七月初,似乎还没有停歇的迹象。
这样的天气,让人的心情也不免变得阴郁,御史台的御史们最近发现,他们的中丞大人陆庆峰,脸色似乎比这天气还要阴沉。
前一阵子因为党争,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,御史台也没少掺和,但如今党争已经平息,中丞大人还有什么烦恼呢?
御史们百思不得其解,只能每天小心翼翼地在陆庆峰面前办公。
陆庆峰自己也不清楚,为何最近总是这么烦躁,看什么都不顺眼。
先是定国公府的混乱,他早就提醒过要入梅了,书房的书和库房的绸缎都应该好好保管,结果他一打开书房门,差点被霉味熏晕。
换衣服时,绸缎上也满是霉斑。
他原以为是家里换了管家,做事不细致,一问之下才知道,管家还是那个管家,但因为侯夫人新进门,老夫人又身体不适,府里一时无人打理,才变得如此混乱。
他不得不在休息日亲自安排府中的事务。
家里的事情已经够烦心了,御史台的事情也让他不省心。
琅王的事情眼看就要败露,却有几个老臣,装糊涂当明白,一次又一次地进谏,逼迫官家立琅王为太子,御史台的侍御史们也跟着起哄,搞得朝堂乌烟瘴气。
官家的日子不好过,他这个御史中丞自然也不会好过,陆庆峰怎么可能笑得出来。
这天下朝后,他问轮值的受事御史,今天有没有受理词讼。
受事御史摇摇头:“昨天薛怀悰轮值的时候,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,今天没什么要紧事。”
陆庆峰已经很久没有搭理薛怀悰了,除了在御史台上偶尔碰到时受他一礼,平时从不与他多言。
这回听受事御史提到薛怀悰,便随口问道:“薛怀悰回去了吗?”
受事御史笑道:“刚才和李御史他们一起回去了,说起来小薛大人真是娶了个贤妻,像他这样八品的监察御史,能坐得起骒马就不错了,没想到入梅之后小薛大人的夫人怕他淋雨伤身,竟然用自己的私房钱租了辆马车。李御史有幸坐过一次,别看马车虽小,里面应有尽有,干燥又清爽,也不知道他家夫人是怎么做到的。”
薛怀悰的夫人自然是沈矜,陆庆峰听到薛怀悰就不耐烦,听到沈矜更是烦上加烦。
那样一个在勾栏瓦舍流连忘返、不知廉耻的女子,也能称得上贤妻?
哼,这些没见识的腐儒,坐个马车也值得大惊小怪!
他轻甩衣袖,不再与受事御史多说,出了衙门登上马车。
刚坐下就觉得车里潮气逼人,再随手往旁边一摸,却什么都没摸到。
他记得他的马车里一向冬暖夏凉,车厢靠壁还有一个暗格,里面吃的喝的都有,还有摆放整齐的纸墨笔砚,怎么现在都没有了。
陆庆峰皱了皱眉,半挑起车帷,问车夫:“最近有人动过这马车里的东西吗?”
车夫赶紧摇头回道:“禀侯爷,这辆马车是给侯爷专用的,老夫人和侯夫人出门,府里自有八宝车和青轴车。”
这么说,就是没人动过他的马车?
那他车里的东西……
陆庆峰愣了愣,忽然想起,前世的时候,他的马车里也不是一开始就有暗格和吃喝的。
他少年失怙,母亲老侯夫人因为被老侯爷庇护了半辈子,对家务并不上心,有时他晚归,家里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。
还是在沈矜嫁进门之后,他的日子才变得轻松舒适起来。
早起有丁香馄饨、各色茶点,晚归有莹莹烛火、车马骡轿,他想要什么,只要在府里说一声,立刻就有人送到他跟前。
他本以为都是管家的功劳,现在想来,或许也有沈矜的一份。
陆庆峰握了握拳,即使沈矜的侯夫人当得再好,也改变不了她德行有亏的事实。
不敬婆母,不护小姑,她……还是不如柳婉柔。
陆庆峰在心里比较一番,还是觉得自己当初没去靖南侯府是对的,要不然他现在虽然不为家务事烦心,却还得受母亲的唠叨和幼妹的抱怨。
这样一想,他的心情又平和了一些,回府后也没去见他母亲,直接去找柳婉柔。
一进门,就看到柳婉柔拿着花冠,正对镜整理头发。
他含笑上前,帮她扶好花冠,问道:“这又是从哪里得来的?”
柳婉柔看到他来,忙起身展示花冠:“这是京中最新流行的用彩帛做的像生花冠,一顶要一百两银子呢,好看吧?”
一百两银子的花冠,自然是好看的。
只是……陆庆峰看了一眼她桌子上的妆奁,里面已经有好几顶冠子了,个个都价值不菲,他们定国公府虽说不缺银子,也不能这样挥霍。
再说,宫中尚俭,他又领着御史台的官职,如果自家夫人这样奢靡,以后他怎么纠察百官?
陆庆峰坐下来,摆弄着圆桌上的茶盏,委婉地提醒柳婉柔:“我记得你以前不大喜欢这些东西,平时戴的那些珠钗就很好,而且你身体柔弱,这些花冠戴在头上显得头重脚轻。”
柳婉柔出身不高,她母亲生前因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,母女俩本就不被柳通判所喜,柳通判宠爱的是给他生了庶长子的姨娘,所以在吃穿用度上对柳婉柔颇为苛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