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官复原职回京,前未婚夫急忙来我家求亲,却不知道我早已嫁人
发布时间:2025-09-04 08:32 浏览量:1
得知父亲被贬去朔州那天,沈君山捏着退婚书叩响了我家的门。
雨下得正猛,他站在廊下,脸色瞧着格外难看。
他说,是他母亲以死相逼。
他又说,朝廷那边盯着呢,他不能为了娶我,赌上全族的前程。
末了,他望着雨幕,声音发涩:“等这阵风头过了,我一定想办法接你回来。”
可转天,我们一家出城的驴车,就和他迎娶国公千金的婚车撞上了。
父亲掀起湿透的车帘,看我望着那一路红灯笼出神,粗糙的手轻轻擦过我的脸颊 —— 那双手在牢里受了不少罪,早没了从前握笔时的细腻。
“霜儿别上心,” 他声音哑哑的,“朔州好男儿多的是,爹给你挑个疼人的。”
我点点头,从包袱里摸出沈君山昨夜写的那封信,狠狠撕了,扔进路边浑浊的水里。
五年光阴倏忽过。父亲官复原职,我们一家终于回京。
一阵东南风卷过,撩起了车帘。
今日雨势不小,进城的路泥泞难行。好在城门的兵卒认出了父亲的车马,忙不迭指挥人清出条道来。
早等在城门口的老嬷嬷被人扶上车,一看见我,眼圈一红就落了泪。
她话都说不利索,只一个劲摩挲着我的手,又把我揽进怀里,让我像小时候那样枕在她膝头。
“五年啊…… 姑娘这五年是怎么熬过来的……”
我鼻子一酸,埋在她暖和的衣襟里,硬是把泪意憋了回去。
对面的嫂嫂比我稳得住,笑着打圆场:“奶妈妈别心疼,霜儿如今好着呢,嫁了个顶顶可靠的汉子。”
“是呢是呢,” 嬷嬷赶紧抹了泪,瞅着我梳成妇人样式的发髻,破涕为笑,“去年接了信,我还犯愁,姑爷是个武将,怕是粗手笨脚照顾不好姑娘。如今瞧姑娘这气色,红扑扑的,比在家时还丰润,就知道姑爷是个疼人的。”
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。
“霜儿这样的媳妇,谁娶了不偷着乐?” 嫂嫂笑了笑,忽然撇撇嘴,“也就某些没长眼的,干那趋炎附势的龌龊事。想想往后还得跟那家人碰面,我就觉得晦气。”
马车轱辘轱辘碾过南门大街,雨丝斜斜地打在车帘上,阴沉沉的风卷着潮气涌进来,不由得让我想起五年前离京的那天。
也是这样的雨。
我们一家像丧家犬似的被撵出城,连多余的马都凑不齐,只能抱着包袱挤在驴车上。满车人没谁哭出声,可脸上的水,谁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。
就在那时,沈家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—— 一街的红灯笼,满眼的红绸缎,新郎官沈君山骑在高头大马上,面如冠玉,比当年新科及第时还要得意。
谁能想到,这位风光的新郎官,头天刚跟我退了婚。
那封退婚书和他写的信,在我包袱里还没捂热,他就迫不及待地娶了贵女,跟我家划清了所有界限。
那会儿心里是什么滋味,我早记不清了。
只记得赶车的父亲忽然转过身,用那双带着伤的手,轻轻抹了把我的脸。
“霜儿别哭,” 他说,“是爹看走了眼,往后一定给你找个不让你受半分委屈的。”
我哽咽着点头,摸出沈君山那封信,狠狠撕碎了扔进河里。
河水滔滔,载着那些字迹越流越远。五年过去,再走这条街,我心里早已没了波澜。
倒是嬷嬷和嫂嫂还记着仇,听嫂嫂骂完,嬷嬷也跟着啐了几口,末了像是解气似的道:“沈家以为娶了国公女就能高枕无忧?谁知那女子性子泼辣善妒,没出嫁时就跟外男不清不楚,嫁进沈家生了个野种,没过多久就暴毙了,闹得满城风雨。现在两家成了死对头,宴会上都得隔着八丈远坐呢。”
嫂嫂一听,舒坦了:“活该,恶人自有恶人磨。”
我没接话,望着车帘外的雨发呆。忽然,一顶斗笠凑了过来,骑马的人弯腰靠近,俊朗的脸上冲我偷偷眨了眨眼。
“我跟岳父大人得先进宫一趟,” 李景让的声音压得低低的,“我听见你今儿咳了两声,回去可得乖乖喝姜汤。”
他声音再小,还是被嫂嫂听见了。她揶揄地笑:“妹夫放心,有我和奶妈妈盯着,保管她偷不掉!”
我脸红到了耳根,使劲扯车帘想让他快走。
他脸皮倒厚,还拱手道谢:“内子脾气倔,劳烦二位多费心。”
车里车外的人都低低笑起来。
幸好前头的大哥解围:“行了景让,爹都走出老远了!”
他这才打马跟上。
我被众人笑着,只好捧着脸靠在车壁上,脸颊烫得厉害。
家里的老宅在大相国寺后的十字街。
嬷嬷当年因病留京,虽说一直照看着,可五年没人常住,终究荒了些。一家老小里里外外忙活到后半夜,才算勉强安顿妥当。
父亲和李景让进宫耽搁了许久,天擦黑才回来。
李景让不是京城人,常年在边关戍守,在京里没住处。父亲索性让他跟我一起住娘家。
从前的闺房里突然多了个高大的男人,我多少有些局促。
看他洗漱完,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,在屋里东碰一下、西坐片刻 —— 我的书、画、风筝、摆件,全被他摸了个遍,像是要在这屋里留下些属于他的印记。
雨打芭蕉的声音淅淅沥沥,夜都深了。
他精神头足得很,我却困得眼皮打架。碍于夫妻礼数,他不睡,我也不好先躺下。
强撑了一会儿,还是没忍住打了个盹,头一歪,被人稳稳托住。
抬眼就撞进李景让漆黑明亮的眸子里。
“困了怎么不说?” 他问。
我迷迷糊糊的,还没回过神。
他把我裹进被里,自己脱了靴也钻进来,让我枕在他胸膛上。低沉的声音从胸腔里传来,震得人心里发暖。
“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多少次了,阿霜,” 他的手一下一下摩挲着我的头发,“在我面前不用这么乖。想睡就睡,烦了就骂,不高兴了动手打也行。”
他顿了顿,又说:“你男人拼死拼活挣功名,就是为了让你能毫无顾忌地回京城横着走的。”
我困得睁不开眼,听着他又说这些 “胡话”。
李景让这人,是真奇怪。
别家男人娶媳妇,谁不盼着娘子温柔和顺、以夫为天?
便是父亲和大哥这样性情温和的,真动了气,嫂嫂和过世的母亲也从不敢大声回话。
当初沈君山跟我定亲,不就是看上我这性子?说好听是柔淑端庄,说白了,就是像泥捏的,打不还手骂不还口。
他说,就喜欢我这样 “乖” 的。
可李景让偏不。
有时候我都怀疑,他巴不得我骑到他头上作威作福,才肯舒坦。
但我不敢。
男人的心思太深,我总看不透。他们前一刻还山盟海誓,下一刻就能翻脸无情。喜欢时什么甜言蜜语都能说,不喜欢了,说丢就丢。
李景让如今跟我新婚不久,大约是新鲜劲还没过去,才肯这样惯着我。
我心里感激,却总提醒自己不能沉溺。
五年前那场大雨浇透的寒意,至今还没散尽。我管不了娘家和夫家的前程,只能守好自己这颗容易受伤的心。
我装作已经睡着,没应声。
李景让好像叹了口气,带着点委屈,低头在我耳朵上轻轻咬了一下,又怕我疼,赶紧用唇温柔地蹭了蹭。
雨势渐渐小了,远山的霜雾慢慢散开,露出一抹淡淡的霞光。
家里的光景也跟着亮堂起来。
陛下昨日下了诏,父亲和大哥官复原职,天不亮就得去上朝。李景让也升了官,成了年轻武官里的拔尖人物。
只是我和他成婚的事,京城里还没传开。嫂嫂捏着一叠请帖拜帖,无奈地笑:“这还没等把底细打听明白呢,就有一堆赶着来攀交情的了。”
我凑过去看,都是些请去赏花喝酒、看马球的帖子 —— 明着是联谊,实则是想相看家中未嫁的女儿,存着结亲的心思。
瞧帖子里的客气话,还一口一个 “姑娘” 称呼我呢!
我忍不住笑了。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,也不好直白回话说我已经嫁人 —— 万一人家恼了,反过来说本就没结亲的意思,倒显得我们家上赶着贴人家冷脸,平白落了下乘。
嫂嫂正愁这个,瞅着我,忽然狡黠一笑:“咱们就去。让那些从前躲着咱们的势利眼瞧瞧你这妇人装扮,心里自然有数。叫他们憋着气,悔得肠子都青了,才好呢!”
想定了主意,嫂嫂便费了不少心思替我装扮。
一身宝石蓝的锦裙,头上插满了珠翠簪环,估摸着出门时,旁人还没看清我的模样,先得被这一身光亮晃得睁不开眼。
我对着镜子左右瞧了瞧,心里犯嘀咕,怕这般招摇会给家里惹麻烦 —— 毕竟爹和大哥才刚复职不久。
“怕什么?” 嫂嫂挥了挥手,挽着我往马车走,语气里满是底气,“虽说如今妹夫升了二品节度使,名气终究不如在朔州时响亮,就盼着你给他在外头长脸呢!有他给你撑腰,家里高兴还来不及,哪会不乐意?” 她那模样,倒像是要把从前在京城受的委屈,一股脑儿全讨回来。
这日的宴会是孙将军府办的。开春时节,草长莺飞,正是好时候,将军府一面设了马球场,一面把花园拾掇得精致,场面热闹极了。
来的官眷不少,个个都是名门出身,这会儿堵在大门口,谁也不肯先让一步。
嫂嫂是个急性子,瞧不惯这些摆着高傲架子的贵妇,径直拉着我下了车:“有这功夫撑面子,我饭都能多吃两碗了!”
将军府和嫂嫂娘家是连襟,她小时候常来,熟门熟路得很,带着我从角门穿进竹林小径。
没成想,隔着花园的栅栏,正好听见有人在议论我。
嫂嫂拉着我躲在假山后头,压低声音念叨:“我倒要听听,又是哪个在这儿说闲话。”
柳池边站着两个眼熟的女子。圆脸稍显丰满的是沈家四庶女沈玥,另一个瘦削高挑的是沈家养女魏姮儿。魏姮儿自小就倾慕沈君山,当年若我真嫁进沈家,她原是要做妾的。只是后来似乎因为国公家的女儿,她终究也没能嫁给沈君山,此刻脸上满是愁容。
沈玥说起我时,满脸不屑:“那个柳霜中,回来又能怎样?在边境熬了这些年,就算再长出副勾人的模样,也早成了黄脸婆!姮儿你放宽心,我哥就算再娶,也绝不会看她一眼。”
魏姮儿却愁眉不展:“可外头都传,君山哥哥丧妻后一直不娶,就是在等她呢。当初他不是还给过她一封信,说有机会定会接她回来吗?”
“这你也信?” 沈玥嗤笑一声,折了根柳条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,“那不过是哥哥哄她的话罢了。说不定她这五年,还把那封信当救命符似的守着,想想都觉得好笑。”
嫂嫂脸都气沉了,猛地就要冲出去:“这小蹄子们,牙还没长齐就敢乱咬人!”
我赶紧跟上去拉住她,怕她气头上又像从前那样,被人抓了把柄。
沈玥和魏姮儿一时没反应过来,直愣愣地看着我们。
便是泥捏的人儿,也有三分火气。
我把嫂嫂护在身后,平静地看向她们:“两位姑娘,我早已嫁人,与沈家再无瓜葛。更别提什么子虚乌有的书信,你们空口无凭就要毁我名声,可有证据?”
沈玥盯着我的脸愣了好一会儿,才缓过神来,一脸不可置信:“你、你嫁人了?”
她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,强撑着面子嘲讽道:“朔州那黄沙漫天的穷地方,你能嫁个什么好人家?无非是些大字不识的武夫罢了,有什么可神气的…… 我哥哥可是天子门生,将来有望入阁做宰辅的!”
嫂嫂气笑了出来,刚要反驳,却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嘿!你懂个屁,我们霜儿的夫君可是 —— 咳咳咳!”
“可是什么?还能是什么?” 沈玥仰着下巴,得意地笑着。
身后慢悠悠传来一个声音:“正是在下。”
沈玥和魏姮儿转头,先看到被孙将军一众权贵簇拥着的高大男人,脸上还带着茫然。等瞧见后面沈大人夫妇那副忌惮的神情,以及失魂落魄的沈君山,两人的脸唰地一下白了,肩膀抖个不停。
从我站的地方望去,沈君山穿着官服,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大哥告诉我,他是来求亲的。
我吓了一跳。
远远地,沈家一行人没入席就灰头土脸地悄悄走了。
半路沈君山回头望了一眼,树影朦胧地罩着他,长眉紧锁,满是忧郁。他父亲一巴掌拍在他肩上,硬把他推出了月洞门。
大哥扯了扯我的袖子,压低声音:“别再看了。方才在家,景让险些一刀劈了姓沈的,这会儿心里还憋着气呢。你还跟那厮眉来眼去的。”
什么眉来眼去啊!
我无奈地看了大哥一眼,又望向廊下正和孙将军说话的李景让。他神色平静,哪有大哥说的那般动怒?
嫂嫂倒是一脸扬眉吐气的样子:“哼,当初他那样欺辱霜儿,欺辱咱们家,如今死了媳妇,倒巴巴地跑来献殷勤,想空手套白狼娶霜儿做填房?做他的春秋大梦!”
大哥啧了一声,提醒她:“少说两句。”
李景让走了过来。
在一群武将里,他的身形骨架也格外出众,比廊帘还高出半个头。他低头掀开帘子,长腿一跨,便到了我面前。
他看我时总要低头,眉骨的阴影很深,不说话的时候,瞧着有些凶。
周围的人不知何时都散了。
起了风,池水里泛起涟漪,阳光洒在水面,波光粼粼。
李景让伸手拉了拉我肩上的披风,没说话。
我这般迟钝的人,也隐约觉出他不太痛快。
可在我看来,我和沈君山早就断得干干净净,这次不过是场误会,往后他定然会躲着我。
李景让生气,大概是觉得妻子当着众人的面被人求娶,丢了他的面子。
想明白后,我跟他道歉:“给你添麻烦了。”
原本和我并肩走在池边的李景让停了脚步,他站在背光处,神情看不真切。
他似乎扯了下唇,那模样不像笑。
“这么客气?”
他这反应,让我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。我抿紧嘴,像从前面对沈君山时那样,不敢再多说。
父亲在临安做知州时,沈家是我们的邻居。我和哥哥年纪差太多,从七八岁到十四岁,都是沈君山以长兄的身份教我读书写字。
那时沈君山总无奈地说:“霜中妹妹笨起来真让人上火,她自己还傻乎乎的看不明白,缠着人问东问西,让人想气都气不起来。”
我听了这话,便再不肯多嘴,宁愿沉默,免得招人不快。
可李景让,比十个沈君山加起来还难懂。
道歉不对,沉默似乎更不对。
他好像对我没了办法,在池边站了许久,忽然问:“如果当初他没另娶,你是不是就成了他的妻?”
我一脸茫然:“可他已经娶了呀!我跟他也不可能再有任何牵扯了。”
李景让往前一步,离我更近了些,眼睫浓密,像片阴影压下来。
“我是说如果。他在京城等你,你在朔州遇见了我,阿霜,你选谁?”
我一下子语塞,脑子里乱糟糟的。
没等我想清楚,孙将军派人来请,说要开席了。
宴席散后,坐马车回去的一路上,李景让都没再跟我说话。
从前他生气,总会明明白白告诉我缘由。
可这次,他像是把心里的门一扇扇赌气关上,砰砰几声,里头黑洞洞的,瞧着发沉。
我站在门外,只觉得手足无措。
男人真是难懂。
嫂嫂却不这么想,她说:“你哥就好懂多了。”
我想了想,换了个说法:“李景让真难懂。”
嫂嫂这才点了头,跟着我一起叹了口气。
趁着春光正好,院里晒起了陈年旧书。我和嫂嫂趴在窗台上,看嬷嬷精神十足地指挥着众人忙活。
忽然,嫂嫂一拍手,豁达地说:“妹夫这脾气,捅一下比捅了马蜂窝还麻烦。想破头也不晓得他吃的哪门子醋。今儿相国寺有集市,不如跟我去逛逛,买只猫啊狗啊的,哄哄他说不定就好了。”
嫂嫂这是把哄哥哥的法子,套到李景让身上了。
也不知管用不管用。
相国寺每月开五次市,大三门前满是卖飞禽猫狗的摊子,一路人声鼎沸,时不时有鸟雀从头顶飞掠而过,叽叽喳喳的。
嫂嫂挑得兴起,她和哥哥都爱跑马放鹰,这会儿被几只海东青吸引,正跟鹰贩讨价还价。
人太多,我和她挤散了,只好独自站在那儿,看着周围软乎乎的小兽,有些茫然。
仔细想想,李景让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。珍禽走兽也好,名刀宝剑也罢,他从不在意,战场上能用就行。
寻常日子里,他对吃食穿戴向来不讲究。绫罗绸缎、山珍海味在他眼里,和野菜粗布也没什么分别,不过是填肚子、挡风寒的物件罢了。
大抵是年少时亲眼见了父母殉国的惨状,如今这身功名,全是他在沙场里一刀一枪搏出来的。这让他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沉郁,心思也藏得更深。
若不是当年父亲和哥哥总说他性子好,我其实不大敢凑近他。
正犹豫着,裙角忽然被轻轻一拽。低头看时,一只黄白相间的花斑猫正踩着我的裙摆。
从上面往下瞧,它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亮得很,水盈盈的,倒像是深潭里落了两颗星星。
不知怎的,倒想起头回见李景让的光景 —— 那时他正在草原上驯鹰,父亲指着他对我说:"他是李总督家的儿子,霜儿,你看这孩子怎么样?"
我才瞧清个模糊的黑影,他那只鹰忽然振翅飞来,带起一阵草屑,正巧迷了我的眼。
眼睛又酸又痛,我忍不住低下头去揉。他倒快,翻身下马大步走过来,解下水囊倒了些清水,然后弯腰低头,从下往上望着我,轻声道:"对不住。"
冰凉的清水沾在眼睫上,我才瞧清他的模样。那双眼睛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,长而直的睫毛垂着,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,倒像月夜落在湖面的影。
这样的人,生着这样一双眼,原不该在沙场里浴血拼杀,倒该留在秦淮水畔的画楼里,享尽风流富贵才是。
可他偏不。他这半生的遭际,平日里的沉默,还有待我的那些好,都让我心里轻轻一软。
我把小猫抱进怀里,小贩笑着应:"好嘞,三十文。" 一只玉白修长的手已经替我把钱递了过去。
我诧异着皱了眉,才发现沈君山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。他温和地看了眼我怀里的猫,说:"这只倒和咱们小时候养的那只像得很。"
偏巧这时,对面撞见了巡营回来接我回家的李景让。他大约是听见了沈君山的话,眸色倏地沉了沉,抬脚转身就拨开人群走了。
沈君山倒没察觉,还一口一个 "二妹妹",问我怎么总躲着他。我厌烦地看向他,这辈子头一回生出想把人捶一顿的冲动。
三十文。我从自己钱袋里数得一分不差,扔给他,抱着小猫就走。
沈君山攥着钱,脸上有些难堪,几步追上我,边走边说:"何必分得这么清?就算你嫁了人,我难道还不能对你好?你那夫君就这般善妒,逼得你连话都不敢跟我说?"
我面无表情:"沈公子慎言,我们夫妻的事,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嘴。"
"外人?" 沈君山垂眸笑了声,"这么快,我就成外人了……" 他忽然咬紧牙,拽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一面深红的庙墙下,扯开衣襟,露出脖子上一道浅淡的疤给我看。
"我知道你恨我,恨我娶了刘氏。" 他微微躬下身,姿态带着点卑微,眼底泛红,嘴唇哆嗦着,满是不甘,"可你得知道,我不是没为你争过。那日见过你回去,我就说,就算退了婚,我也不娶别人。我娘听了,拿了绳子就要上吊;我爹气极了,抽了刀说,除非我撞死在那刀上……"
他凑近些,声音发着抖:"你看,没用的。我就是带着这道疤,被他们逼着拜了堂。"
他涨红了脸的样子吓得小猫哀哀叫起来,我心里一阵反胃,用力把他推开。
"在你眼里,我就这么蠢,这么好骗?" 他一愣。我却想起他新婚那日,红袍玉冠,从街上经过时,比谁都得意。被逼无奈?简直是笑话。
"难道你是跟我退了婚,才知道转天刘家就要把女儿送来?" 我问他。他果然说不出话了。
我深吸一口气,轻轻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,像是要把关于他的那些从前,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掸掉。
"你说我恨你,其实没有。因为你没那么重要。" 便是夫妻,大难临头时也有各自飞的,何况我们。我家那时的境况,你不能娶我,我懂。可你既然选了另一条路,又何必折回来哄骗我、恶心我,搅坏我如今安稳的日子?
我摇了摇头,实在不懂,"你到底是想对我好,还是巴不得我像五年前那样狼狈,好让你屈尊降贵把我从泥里拉出来,叫我像猫狗似的对你摇尾乞怜?"
沈君山结结巴巴的,慌张地反驳:"我、我怎会那样对你……"
"够了。" 我有些累了,"若你还念着从前一起长大的情分,从今往后,就别再打扰我的日子。"
夕阳斜斜照在墙上,花影斑驳,沈君山站在阴影里,像块没声息的石头,沉沉落进漆黑的潮水里。我没再回头看他。
没料想前头拐角处,李景让忽然握着刀大步走了出来,他抽出刀鞘,眼看就要朝沈君山劈过去。
我慌忙拦住他。他眼尾向下撇时,弧度格外锋利,眉骨压得低低的,眼底堆着一团阴郁,瞧着叫人心里发寒。
他垂眸看我,声音轻得很:"你护着他?"
我总算学乖了,赶紧摇头:"为这种人脏了手,不值当。"
李景让的神情松快了些,斜睨了眼阴影里一动不动的沈君山,狠狠把刀插回鞘里。我知道,他是真动了杀心。
陪我上了马车,他侧坐着望着窗外,下颌线绷得紧紧的。
静了好一会儿,他忽然一怔,低头看着我悄悄塞进他怀里的小猫,不知想起了什么,眉眼间掠过一丝嫌恶。
我开口:"送你的。" 又补了句:"它瞧着倒有些像你。"
李景让的表情有些怪,那小猫却活泼得很,把他的袍子抓得咯吱响,还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。
啪地一下,软软的猫爪拍到了他下巴上。他想推开小猫,偏生对着这样娇弱的小东西不知该怎么动手,左躲右闪的,身子都僵着,竟有了几分无措。
我忍不住笑出了声。竹帘外的阳光细细碎碎筛进来,落在李景让英挺的鼻梁上,他浓密的睫毛下,是与怀里猫儿一般清亮的瞳仁。
他望着我的笑,终于卸下那层冷漠,唇角轻轻弯了弯,像是妥协了,松了手,任由小猫在他怀里折腾。
原来,李景让也不是那么难哄的。
回府后,嫂嫂听说了这事,正教前几日新买的鹰站在她胳膊上。
"也就对你,换了旁人,可没这么好糊弄。" 嫂嫂说。我有些疑惑。
嫂嫂一边梳理着鹰的羽毛,一边说:"这些天,朝廷里文武百官吵翻了天。以许大相公为首的文臣,非要北伐,收回十年前割给胡人的六座边城,还煽动百姓说要收复故土,给景让扣了一顶顶高帽子,要他做统帅领兵去打。"
原来是为了这个。难怪李景让这些天早出晚归,有时我半夜醒了,摸着床边是凉的,起身一看,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,风刮着衣袍,背影瞧着孤零零的。
"哪有那么容易!" 嫂嫂叹口气,"那些人向来是纸上谈兵。他们见景让在朔州打了几场胜仗,就以为我朝收复疆土的时机到了。"
嫂嫂家里是武将出身,她哥哥曾跟着我哥在朔州出过征,她看得通透:"从前是有想恢复河山的君王,却没能办事的臣子;如今景让刚露头角,朝廷就觉得将星降世,能横扫千军,却不想想他们在后方不管马政、不增军饷,还用老法子搞将兵分离,捆着武官的手脚。"
嫂嫂胳膊上的海东青歪着头,一双锐利精明的眼睛盯着天上。
清明前后总爱下雨,霜气沉沉的,天光挤在云缝里,好不容易才透出点苍色。
"朔州能打胜仗,是因为李家满门都守在那儿,屯田、修营寨、练士兵、存粮草,一代代攒下的李家军,将官和士兵一条心,同吃同睡,这才换来几场不容易的胜仗。"
嫂嫂满脸忧虑:"霜儿你不知道,边境的军政早就烂透了。从各州调来的兵好坏掺着,南边的兵滑头得很,能打的除了几员大将自家的骑兵,就是西南土司的兵,可这些兵只认自家主子。景让要是真应下北伐,单是调兵遣将就够头疼的。"
打不起啊。胡人这些年出了贤君名臣,有中兴的势头,学着汉人的法子改了不少习俗,比从前难打十倍。京城里那些泡在锦绣堆里的达官贵人哪里懂这些,他们喊着收复、北伐,可前头拼命的却是武将。
打赢了,名声是文臣的;打输了,掉脑袋的却是武将。
这就闹成了文官要打、武官死也不肯的僵局。
我静静听着,心里头涌起一阵深深的不安。轰隆一声雷响,急雨突然就泼了下来。
海东青猛然展翅冲进雨里,不一会儿,捕下一只鸟雀,血淋淋砸在地上。
8
李景缄言避战的态度,使许多不明真相的人误会。
私下骂他龟缩胆怯,尸位素餐。
连我们自家府上的下人也多是不理解。
嬷嬷就曾问我:「为何不打呢?都说咱们姑爷厉害,若一口气雪耻收回失地,岂不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?」
民心所向,道道折子上疏,快把李景让压得喘不过气。
深夜,我从一场血腥噩梦里惊醒,后背冒出一颗颗冷汗,我下意识往旁边寻求依靠,摸了个空。
披衣下床,推开门,雨停了,空气里还是湿的,满地淋漓,落花落叶。
李景让就站在那四方狼藉里,反复擦着一把旧刀。他父亲的刀。
模模糊糊的,我心里忽然升腾起一个念头:他是想去的。比任何人都想。
父母家人之死,恨火滔天,若有一个机会他是豁出命也要报仇。
可他给自己拴上一根名为「大局」的锁链。
明眼人都知道,此时北伐还不到时候,修生养息,改革弊政才是正理。
父亲和一些老臣便坚决反对北伐,也有太学生叩阍上书,请官家不要被一些别有用心,企图靠北伐争功的权臣蒙蔽。
国家打不起。
北伐这道口子一旦撕开,军饷烧起来必定令人难以想象。届时战线拉长,征兵征税,如同一个无底洞的窟窿,倒霉的还是底层负重、没有话语权的老百姓。
李景让进退两难,不愿让我知晓。平常还是轻松玩笑,哄着我睡了,自己却整宿睡不着。
我走过去,将衣衫披在他背上。
他回过神,收起刀,侧眸摸了把我汗湿的鬓发,微笑:「做噩梦了?不怕。」
当初在朔州时我常常做噩梦,梦从前家里遭祸,我和嫂嫂上下奔走,求告无门,父亲和哥哥死在牢里,尸体都烂了。
李景让索性不睡觉,一宿一宿地照看我,一旦看我神情不对便唤醒我,不厌其烦拍我的背,哄着我。
若天色好,有明亮的夜,他还会带我出去跑马,看漫天星辰,直到我平静下来在他臂弯睡着。
他让我不要怕,他总是守在我身边的。
男人手指刀茧粗糙,身上闻着是草原清冽的舒朗之气,我靠在他身上,不知要如何安慰这个看起来不需要任何同情的强大男子。
他单手抱起我,说外头冷,回去睡吧。
望着他疲惫的眼睛,我伸出双臂揽住他脖颈,笨口拙舌,「你也不要怕,无论怎样,我都陪你。」
李景让愣住。
脚边石洞里的残灯溶溶散荡开,夜,静悄悄。
良久,他开口,音色很哑。
「若此战避不开,我输得一塌糊涂,成了千古罪人,连累你背负骂名,你也不走?」
我坚定地点头。
「我不走。」
他眼里亮得像溢泪,轻声问:「那我要是死了呢?」
我这时明白,他想听的答案是,他死了我便肝肠寸断,记着他一辈子,永远不忘。
但一听到「死」,我便掉下泪来,扑进他怀里,软弱了。
「你不要死……」
他可以打败仗,可以无功无名,却不能让我看到他的死。
一场梦便吓得我魂不守舍,何况现实。
李景让却笑了。
笑得格外好看。
「原来我死了你会这么伤心啊?」
我呆愣抬起脸,看到他眼里的得意,又气又想哭,哽咽。
「你、你有病吗?」
他朗声大笑,紧紧抱住我,在院子里转了一圈。
我这回如他的意了,打他,拧他,骂他。
「再不管你了,放我下来!」
屋里睡觉的小猫被吵醒,喵喵叫着跑出来,奶凶奶凶地咬住李景让的袍子,李景让笑骂猫拉偏架。
一夜胡闹。
9
北伐最终还是敲定。
官家着李景让和老将吴淳为统帅,主战东路,其余将领分中、西路,调兵备战定在六月开战。
上下忙得如火如荼,武官虽有抱怨,然而天子令不得不从,只好发发牢骚,便加紧投入备战当中。
这种关头,还有人泼凉水。
京城便是这样,外头再怎么紧张,富人家的内院还是宁静繁华,歌舞升平。
嫂嫂要跟着哥哥随军,推脱不了的宴会便只好我去。
这日,信阳公主府办宴,又撞上沈家人。
沈玥爱嚼舌根的性子不改,因那日丢了脸面,反倒愈发尖酸起来。
听席间都在说北伐的事,她冷笑,「瞧着如今举国倾巢之力,威风极了,到时登高跌重,一如五年前输得难看,某些人可就又有好受的了。」
魏姮儿扯了扯她袖子,小声:「四妹妹,她在那儿呢,别说了。」
沈玥甩开手:「我又没指名道姓,不过随便说说。」
她坐在花园长桌对面斜后方,盈盈冲我一笑:「霜中姐姐性子最是温柔大方,不会小心眼认为我说的是你吧?」
这丫头的恶意,从小到大,无孔不入。
儿时还能认为是孩子脾气,骄纵些罢了。
可惜长大还如此,便讨人厌了。
我实在不想像她兄长那样惯着,收起神情,筷子重重一放,正色道:
「不论你说的是谁,都不该说那样的话。
「北伐乃官家圣裁,民心所向,我朝军士为一雪前耻收复故土,赌着性命在前方浴血奋战。
「如今仗未打,沈姑娘轻飘飘左一句跌重,右一句输,不知安的什么心?想来姑娘一般也不懂朝事,难道是姑娘常常听家里人也这么讥讽,觉得北伐必输,官家和衮衮诸公都是错的?」
不去看沈玥苍白亟欲辩白的神色,我淡淡移开眼,对首席的信阳公主颔首致歉。
「容霜中无法再相陪,席间有人实在不堪入目。」
公主再三请我坐下,凤目凌厉扫过末尾那二人:「有如此诛心之语,本宫这席面也是脏了。」
立刻有嬷嬷将沈、魏二人拖下去。
如此不讲情面,二人未来算是难被贵妇们邀请了。
国公家的乐见其成,几个女眷在旁煽风点火,引得众人嘲讽不已。
沈夫人本来想一个庶女一个养女,说错话也不打紧,不想火烧到沈家身上,直接晕了过去。
接下来虽然眼前干净,听她们刚才说李景让打不赢,心里还是难受,我闷闷不乐吃了几口菜,勉强应付了一番便打算回去。
半路遇到国公家一个女眷,冗长脸蛋,长得有几分与去世的刘二姑娘相像。
女眷行礼,微笑道:「不想柳夫人泥人儿一样的好脾气也有生刺的时候,有夫君撑腰就是好。」
此人不明来意,我没有搭话。
她也不在意,自顾自喃喃道:「可怜我那妹妹,带着泼天的嫁妆进沈家,以为找到救命稻草,谁知夫君不相护,还恨不得她早些死。」
妹妹?
她是刘家的大姑娘。
听这口气,当年刘二的暴毙似乎另有隐情。
我无意掺和她家和沈家的是非,略微回礼颔首,绕过她。
却听她在身后扬声道:
「夫人难道不想知道为何北伐一事年年都有人提,许大相公从来都是和稀泥,今年怎么突然就坚决站在主战一方了?」
我猛地顿步,狐疑看向她。
「去年许大相公最得意的学生奉命出使北秦,和胡人签下以每年银绢二十万匹换泗、真二州的和议。不费一兵一卒收回两州,学生很快升官加爵,进入中枢。
「那学生就是沈君山。
「他能谈成那样的好事,今年却又和许大相公主张撕毁和议,挑衅胡人,骤然北伐。」
「夫人,你说这事儿怪不怪呢,」刘大姑娘似笑非笑,「那份和议真的那般简单吗?」
她轻缓的语气在艳阳高照的午后,激起我一身冷寒。
10
是啊!别人不知道北伐的艰难,出使过北秦的沈君山与历任两朝的许大相公不可能不知道。
明知是火炕,还上欺下瞒拖着军民去跳。
除非不得不如此,不然,有些事纸包不住火,便危及自身了。
刘大姑娘似乎从刘国公那里知道了些内情,却没有实际证据,大多是猜测。
她拉着我走到僻静处,忖度道:「爹也是最近才觉得不对。」
刘国公在枢密院看到调兵的文书,除了东路李、吴两将的准备较足些,其余两路都是派的是南兵,掌军挂名的不是对军事一窍不通的勋戚,便是桀骜难驯的刺头。
「爹暗中写信给南边做参军的好友,得来的消息也很不好。军备不足,残兵老将,说是二十万兵,实则不到五万。」
刘大姑娘手心冰凉,眼瞳幽黑。
「爹说,若消息属实,那么此战必败。届时不仅收不回边镇六城,还要赔上李景让的人头,乃至整个朔州北线!」
胡人一开始就是打的这个心思。
朔州悬于胡人卧榻之侧,在李家驻守下成为一根哽在他们喉咙越来越深的刺。
顺着这思路一想,说不定去年沈君山的出使根本没成功,胡人利用他贪功急利的欲望,扔下套,引着他钻。
或许是威胁,或许是引以利诱,迫使沈君山与胡人暗通声气,回来再把一向懦弱主和的许大相公拖下水。
二人绑在一根绳上,为了保住声名权势,只能假意北伐,到时胡人胜了吃下和谈割让的甜头,他们便可踩着自家军民尸骨坐收渔翁之利。
若是这样,就太可怕了。
我打了个寒噤。
刘大姑娘恨道:「沈君山这个阴狠的小人,什么事做不出来?
「当初我妹妹被歹人所掳,失了清白,他从天而降说心慕她已久,不在乎那些事,愿意娶她。结果只是贪恋国公府的权势,想尽快从与你家的牵连中摘出来。
「风波平了,他便嫌弃我妹妹,连他亲生的孩子都不认,硬说来路不明,活活逼死了我妹妹……」
我大受震动。
刘大姑娘握紧我的手:「夫人,我知道你人好,心也好,当初我家与沈家联姻使你受辱,你也从未对咱们家姑娘冷过脸。我与你说这些既是报私仇,也是真心想你家夫君能平安从这场祸事里脱身。」
她有些哽咽:「我爹老了,赋闲已久,府里积年衰败,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,唯有告诉你,事情或还有转圜。」
两只手相握,我感到她的真诚,脑子混乱极了。
只来得及点了点头,匆匆谢过她,脚步有些发软,慌忙往家赶。
11
家里哥嫂和李景让最近都在军营,父亲被选为东宫的讲经师傅,往往也是要到黄昏才回来。
我急得在门口转来转去。
好不容易等到父亲的车马回来,不等车夫停好,我慌忙上前,「爹!」
父亲掀开车帘,诧异望向我。
一路连拉带扯,父亲官服被我弄得起皱,他斯文叹气。
「端庄,端庄。你哥野就算了,你怎么也这样毛躁?都是女婿惯的。」
进了主厅,我挥散下人,哪还管得了什么淑女端庄,一口气不带歇的将刘大姑娘的话转述给父亲。
室内死寂半晌。
父亲也端庄不起来了,原地怔愣无意识转了一圈:「这可了不得……」
他拎着皱巴巴的官袍,当下想到什么,「快传信让你哥嫂和景让回来,我得去国信所一趟。」
国信所专管对外出使,父亲有熟人在那里。
既然沈君山出事有蹊跷,找人查清楚总是没错的。
可父亲踏出门槛,又顿了一步,目光凝重。
「不,先去东宫。」
太子虽年少却有仁爱之风。此事牵扯极大,光凭我家是查不出来的。
两行人出门。
一辆马车重回原路,往东华门去。
一匹马带着信,飞快奔向军营。
我捂着惊跳不止的心口望向皇宫大内后的远山,夕阳如火烧,流焰淌过雄伟峰顶,融化坍塌了一般。
12
不久,太子让御史提交的两份弹劾上疏劈得整个朝廷惊雷滚滚。
一是沈君山出使签订和议「阴奉阳违」,与胡人暗通声气。实则胡人早将北伐一事知晓得清清楚楚,埋伏边境只等咱们千军万马去蹚雷。
二是许大相公暗收胡人贿赂,为瞒下出使失败一事,顺水推舟策划北伐撤防。甚至还在他家搜出提前拟好的议和条款,以及与沈君山来往没来得及烧干净的密信。
桩桩件件,铁证如山。
脾气爆的吴老将军当即在朝上对许大相公掷去笏板,饶是平素偏重大相公的官家也气得跳脚,一块砚台砸下去,大相公当即头破血流晕倒。
随即,沈君山下狱,沈家被抄,抄出成山的金银珠宝。与此同时,沈家逼死刘家女的事也抖搂出来。
白发苍苍的刘国公接走瘦骨伶仃的小外孙和女儿的牌位,终于为死了还饱受流言侮辱的女儿讨回了个清白。
一切仿佛恶有恶报。
可仗还是要打。
胡人策划已久,不会因为阴谋暴露就撤兵。此战终究避不过,无非早晚而已。
既然东路是幌子,趁胡人那边尚还不知,李景让雷厉风行,当即请回朔州,加紧防备。
离别那天,他悄悄半夜走了。
嫂嫂说,他怕我哭。
没几日,嫂嫂也跟着哥哥也出征了。
我拉住他们的缰绳,担忧不舍。
「哎呀,」二人叹气,故意开玩笑,「你这个黏人精,所幸景让跑得快。」
父亲从后面走来,拍拍我的肩,「好了霜儿。」
「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,」他看向儿子儿媳的目光慈爱又骄傲,再温和看向我,「我们把家守好,便是他们的底气。」
旌旗蔽空,风尘脚下。
我目送他们,眼中含泪,父亲揽住我肩膀,坚定用力。
会平安的。他说。
13
起初,从朔州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。
一封封急报,一次次叹息。
导致我一听到御街通往宣德门的马蹄声便紧张,短短几月便瘦了一大圈,嬷嬷焦虑得掉头发,日日拜菩萨,只求我能多吃一点饭。
父亲看不下去,「食少而心郁,岂能长久?」
他说当初咱们那个样子,在朔州险些活不下去,不也挺了过来。
「行伍中人,险中博太平,自古如此。不到最后一刻,谁也不知道输赢。」
他看着我消瘦的脸庞,幽幽道:「难不成你想我一封信告去朔州,让女婿百忙之中还要来操心你不成?」
我立马摇头,端起饭碗,努力吞咽,睁大眼睛含糊道:「爹你千万别,他可不能分心!」
父亲望着我的样子,似乎有些心酸,偏了偏头,深呼吸。
夜里我也睡不好,抱着日渐养肥的小猫,怔怔望着院里的天。
李景让那时总看这样的天,不知朔州的天是否也有如此宁静的霜月。
过了夏,很快入秋。
等我恍然再接到嫂嫂的信,窗外已密密落下细雪。
嫂嫂说战事大抵平稳下来,却算不上赢,两方僵持,可能最后还是会陷入和谈交锋的局面。
只看这回朝廷派去出使的官员顶不顶用了。
父亲得知后,沉默了须臾,整理衣冠上朝,在朝上自请前去出使。
人人都说:「柳公大义。」
只有我恨不得跑去牢里,把姓沈的一刀剁了。他惹的祸事怎么全报应在我家身上啊。
父亲听了我的抱怨,失笑,摸摸我的头。
「等这一战平了,自有他的报应。」
父亲走了。
广袖长袍,持节端庄,一身傲骨, 往北去了。
家里只剩我和嬷嬷, 像块石头日日等待。
临近年关,我望着嬷嬷贴桃符的身影,忽然道:「妈妈,咱们去朔州吧。」
嬷嬷大吃一惊,险些从台阶摔下去。
「这要叫老爷和姑爷知道, 皮不给你掀了!」
可朔州已经没那么混乱了, 李景让守着关, 胡人不敢轻举妄动, 只是后方和谈比较紧张,为争取城池而拉锯。
父亲出使很有成效, 唇枪舌战下来,胡人没讨着什么好。
我拉走她, 「不是您说的吗, 天塌下来也要过年吃饭,他们把咱们丢在京城孤零零,我才不干。」
嬷嬷看我利索收拾行李,叫人套车,嘴巴惊得半日合不上。
咋舌纳闷, 「我以前那么听话乖巧的姑娘哪儿去了?」
她愤愤地想了想,明白了,跺脚。
「都是姑爷惯的!」
我笑了。
他总要我天不怕地不怕, 这回我跑去, 看他怕不怕。
14
朔州风雪大得睁不开眼, 我和嬷嬷紧赶慢赶,还是错过了除夕, 快元宵才到。
乍一听闻我来了,李景让慌得靴子都穿反了。
他看着我,好久都说不出话。
我看着他, 也是无言良久。
他鬓发有几缕都白了。
我说不出话,是心疼的。
他则是气的。
「柳霜中!」
从来没听过他这么大声吼我。
嬷嬷都吓一跳, 默默后退一大步。
我震得耳朵嗡嗡, 嘀咕,「吼那么大声干嘛……」
他脸红脖子粗, 「你你你——反了天了!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?这么远的路,你一个人……」
忽然,他声音哽住, 无措捂住脸。
「你是要我的命……」
我故意凑上前, 从下面瞧他, 「哭啦?不会吧, 原来李大将军也会因为担心一个人不好受啊?」
他不可思议抬头,眼睛红红,胸膛起伏。
嬷嬷深有体会,摇着头往不远处跑来的哥嫂走去,幽幽叹气,「谁惯的谁管啊……」
我笑着抱住发愣的李景让,风帽吹开,飞雪满头。
「我说了, 无论在哪里,我都陪你。」
他垂头紧紧抱住我, 眼泪滚热落入我脖颈。
和谈结束那日,雪也停了。
父亲平安从北秦回来, 停留朔州,我们一家人过了一个自己的年关。
捧起椒酒, 先祝小者, 再敬长辈,椒花颂声,继以永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