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日本僧人百年前的西藏独行记28:探险者

发布时间:2025-10-16 20:57  浏览量: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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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月上旬,我再度住进拉萨城内前财政大臣的府邸。

这个时期现任财政大臣也比较空闲,于是前后两任大臣、老尼僧和我四个人常常在一起闲聊。

现任财政大臣是老尼僧的外甥,个性温和,话不多;他下班后有时会到这边说说话,有时我也会到他的住处聊天。

有一天,现任财政大臣提起一个英国女传教士,他说:“英国人为什么对我们西藏那么好奇呢?真让人想不通。八九年前我就遇到过一个英国妇人,带着两个向导来到中国大陆到西藏边界上的那曲卡地方要求入藏。”

我知道他说的是那位名叫安妮·R·泰勒(Amie R. Taylor)的英国女传教士,她曾想从北部进入西藏,经过拉萨,前往大吉岭。

大臣并不知道泰勒女士的名字,但我在大吉岭时对这位女中丈夫已有耳闻,并偶然结识作她向导的男子,后来还成为知无不言的好朋友。

但为了防止泄露身份,我依然装作第一次听到这件事。

大臣接着说:“当地人扣留了那个妇人,幸好那个酋长心地慈悲,并未加害于她,但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,就派人请示西藏地方当局,政府于是派我和我的仆人两个前往那曲卡处理这事。我们包括挑夫、马夫等共有三十个人,有三个是政府代表,我是主要的负责人。到了那边一问话,几乎什么也听不懂。她虽然讲的是藏语,却不是拉萨官话,仔细听才能听个大概。

“她说她来是为了研究尊贵的佛法,现在想前往神圣的拉萨,然后再去大吉岭,希望西藏地方当局能够通行。她随身带着中国皇帝颁发的签证,上面还写着请西藏地方当局同意这位女士入境的文字。我告诉她,我很理解她入藏的殷切之情,也很想成全她,但法王有令在先,绝对不许入境,强行入境者将被处死。在这种情势下,我无法保证她的人身安全。西藏地方当局认为,让她入境本没什么大不了,但因此引发一场国际纷争也没必要,所以要我设法劝阻,让她知难而退。她好不容易来到这里,要她半途而废,我也替她难过,于是婉言相劝;不过她却不肯轻易妥协,反而要求我答应她,一连四五天一再要求我放她入境。

“我拿她没办法,问她是不是想死在西藏,因为她根本不可能活着出去;明知如此还硬要闯关不是太不值得了吗?如果原路返回,我还可以安排护卫保她平安,但如果她不听劝阻坚决要入藏,则一切后果自负。

“这个妇人反来诘问我:‘贵府不是属于中国皇帝辖下吗?既然如此,中国皇帝命令放行的许可证你们怎能置之不理呢?'很有责问的意思。我解释说,西藏虽然属于中国,但并不必执行中国皇帝的命令。何况我们执行严厉的闭关政策,即使中国皇帝派兵强令我们准许外国人入境,我们也绝对不会答应。我又说,她的向导是藏人,到了内地一定会被重罚,回头才能平安无事。我一再苦劝,她的态度终于软化,答应原路返回。他们半路上被抢过,随身物品都被抢光了,处境非常困难,我还送了许多东西给他们。”

大臣最后问我:“外国人到底为什么对西藏这么好奇呢?”

我说:“我也不明白,外国人过去不就来过吗?"

大臣对这个也很清楚,说:“对啊,六百年前就来过了。”

一些学者说,1328年,波代诺内的僧侣奥多里克即来过西藏,目的是传播天主教,但却无功而返。

因为他所见到的西藏是一块僧侣众多、信仰不逊于耶稣基督的土地。

他详细记录了在西藏的所见所闻,但因为顾忌公开这些内容会给基督教带来不必要困扰,于是将其全部烧毁,未留下只言片语。

也有人认为,奥多里克确实去了某个秘密之国,但其记录有不少难以证实的错误,为避免谬误流传,才焚毁了所有原稿。

世人基本上相信,奥多里克所描述的西藏是比基督教世界还要神奇,因此才会烧毁报告书。

据说后来罗马天主教教廷决定在中国大规模传教时,对西藏也有所顾忌,于是将其排除在外。

到了1661年,法国人古力贝尔(Johann Grueber)和多尔维尔(Albert d'0rville)兄弟,虽然没有抵达拉萨,却似乎曾经到过离拉萨不远的地方。

一个叫山缪·凡·德·布特(Samuel van de Putte)的人曾经从印度经西藏拉萨前往中国大陆。

华伦·黑斯亭担任印度总督时,想开展印藏的贸易来往,于1774年派特使乔治·柏格前往西藏;他的身份是公使,夫人也随行前往。

他最后也没能到达拉萨,只抵达第二大城日喀则并在那里待了下来。

他此行的日记后来出版了,到现在都还能看到。

乔治·柏格离开后,1781年华伦·黑斯亭再度派特使透纳上校(Captain Samuel Turner)前往西藏;透纳上校在西藏待了两年后返回印度,那时期印藏间的贸易非常兴盛。

然而随着华伦·黑斯亭辞去印度总督之职返回英国,印藏间的来往也跟着烟消云散,又回到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。

那时基督教传教士虽然仍被拒之门外,无法进入拉萨,但其足迹离拉萨很近了,并且积极消除佛教的影响,因此西藏地方当局对他们特别关注。

1871年,俄罗斯的普雷惹巴斯基(Nikolai M. Prejevalsky)上校从藏东的康区入境,来到距拉萨府五百英里处,但随即被驱逐出境;他等于只是在中国大陆所属藏区旅行,尚未进入达赖喇嘛的领地。

不过这个人并不死心,又试着从北方入境,这次距拉萨只有一百七十英里时才被拦截下来;但也只能算是抵达中国大陆与西藏的交界处而已。

1879年,英国的基尔上校(J.William Gill)试图从打箭炉(康定) 方向入藏,结果还是在中国大陆与西藏的交界处巴理塘地方碰了壁。

日本的能海宽师父也是在这里被迫折返。

现任财政大臣也跟我说过,日本国的两个和尚曾经来到巴理塘,但语言不通,问不出个所以然,于是把他们请回去了。

1881年及1882年,印度人——也就是我的老师萨拉特·强卓· 达司居士巧妙地从西藏地方当局取得入藏的通行证,1881年到达日喀则,待了两个月后偷偷出境,并报告给英国殖民政府;1882年他再度取得通行证,先到日喀则,再到拉萨。

他一直小心谨慎,白天从不露脸,一直待在寺院的房间里潜心研究。

他在拉萨只待了二十天,从离开大吉岭到最后返回历时还不到一年,但已经做了大量调查研究。

不过我们前面已经说过,他离去后,所有曾经让他通行的驿站、村落,借住过的人家,财产都被没收充公,情节较重的甚至被处以死刑。

这件事在西藏轰动一时,许久还余音未绝,之后西藏就采取了完全闭关自守的政策。

2

1888年,美国驻北京公使秘书柔克义(William W.Rockhill)企图入藏失败;后来基督教传教士接踵而来,但没有一个能得其门而入。

其间就我所知,志在探险的就有二十五六个,加上一些意图不明的少说也有四五十人,这是日本报章杂志上报道的数字。

不过由于对西藏完全陌生,这些报道根据一些资料望文生义胡说一通,多有不实之处,并不足信。

匈牙利人丘玛·德·郭罗思在西藏西北方的英国属地拉达克住了十多年,向当地喇嘛学习藏语,并在喇嘛的帮助下,编纂第一本藏英对照字典,但并不完整,于是想亲自到西藏内地走一趟。

由于从拉达克无法入藏,于是于1840年左右取道大吉岭,不想在距大吉岭不远处的密林中染上瘴疠之毒,不幸谢世。

现在大吉岭附近还有他的墓地。

但我看到的报道中,却说郭罗思到了拉萨,还言之凿凿,说他在那里研读藏语、编纂藏英对照字典。

其后耶思奇(H.A.Jaeschke)根据郭罗思的字典编写了一本完整的藏英对照字典,他也没到过西藏,但还是有人说他去了,而且在拉萨住了多久多久,说得有鼻子有眼。

想入藏一窥究竟的人历来就数量庞大,再加上许多从英国或俄国前来侦查探勘的,藏人本来就比较封闭,尤其是对外国人特别警惕。

其实一开始藏人并不如此,但中国中央政府出于战略上的考虑,下了一道说帖给西藏地方当局,说如果贵府让外国人自由出入,基督教势力扩张,必将消灭佛法,因此应严加防范,谨慎门户。

纯真的藏人相信了这个说法,开始实施闭关自守政策。

不过一直到萨拉特居士入藏前,这个政策并没有真的严格执行。

萨拉特事件使得藏人草木皆兵,从上到下,一致排外,完全断了欧洲人入藏的念想。

因为他们不只皮肤、眼睛、头发的颜色与藏人截然不同,而且一来就声势颇壮,总带着大队的人马、骆驼,很容易被发觉驱逐。

我滞留拉萨期间,斯文·赫定也曾好几次闯入西藏北境,但总是被扣留遣返。

由于外国人对西藏一直兴趣强烈,西藏地方当局官员不禁会想:“外国人是不是对西藏有所图谋呢?”

一般百姓则认为,英国是想染指西藏的金矿。

我觉得英国的野心不在于此。

如果俄国先夺取西藏,则可以居高临下威胁到英属印度殖民地,所以英国想先下手为强。

现任大臣的说法很有意思,他说国家被人强占、统治固然是统治者的耻辱,如果连宗教也保不住,那更是奇耻大辱,所以必须严加防范,如果让外国知道了政府内讧,一定会趁机袭击,为了防止这类消息外泄,最好的方式就是拒外国人于国门之外。

所以过去西藏地方当局确实是为了保护宗教而闭关,现在则主要是出于防卫上的考虑。

萨拉特事件之后,没有一个外国人能够进入西藏内地。

现任财政大臣也曾谈起,他说:“自从那件事之后,我们才如梦初醒,对外国人的防范之心被唤醒了。”

3

那时节我常和前财政大臣一起去走拉萨的林廓。

林廓是环绕拉萨府的外环道路,总长约五公里,走一遍林廓代表朝拜了拉萨府中所有佛、菩萨以及法宝(即经藏),是非常有益功德的一件事。

绕行有步行,一步一拜(五体投地),或三步一拜的。

我和前财政大臣及他的侍者三人在林廓上一边聊天,一边信步前行,大臣走得从容,但他身量实在太大,走一步差不多等于我一步半,所以我得用小快步才能赶上他。

拉萨府东面的路上,有一排排形状奇特的高墙,全由山牦牛角堆积而成,恐怕得几百万个牦牛角才堆得成。

高墙有的长达百余米,有的约五六十米,最长的有两百多米。

牛角高墙围着的,就是牦牛屠宰场,所杀牦牛的角又用来堆墙。

过去我对这墙没有留意,今天第一次仔细观看,觉得非常吃惊。

我向大臣说:“杀牦牛的数量非常惊人哪。”

大臣说:“真是很可怜呐。”

林廓大道是由政府开辟、维护的,路况很不错,因为五体投地礼拜绕行的人很多,必须时常整修。

但拉萨市区其他道路的路况就不尽人意了,到处坑坑洼洼、忽高忽低,市中心还挖了很深的沟渠,给妇人和旅人方便,冬天还好,夏天真是臭气熏天,要是来场大雨那就更有得受了。

拉萨有“神之国”之意,也就是诸佛菩萨的住处,应该是非常清静的所在, 可惜却遍地脏污。

如此不讲究卫生,当然不利于健康。

好在拉萨的气候非常理想,冬天虽然冷,但比日本北海道要好多了,气温即使晚上降到零度以下,白天却可回升到五度至十度;夏天最高温度也不会超过二十七摄氏度。

和我到过和听说过的其他地方相比,拉萨的气候算是第一流的。

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很少生病,也都是仰仗气候理想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