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爹有三次为娘求诰命的机会,可他为了嫂嫂,全都搞砸了
发布时间:2025-11-13 01:14 浏览量:1
阿爹踏入我们这方冷清小院时,娘正背对着门,安静地收拾着行囊。
她没有几件像样的衣物,料子也非上乘,首饰匣子里更是空空荡荡,只有几支褪了色的银簪和一支孤零零的玉镯。
她却将这些东西一件件、一样样,仔细地叠好,整整齐齐地装进了樟木箱里。
她说,这些东西留着无用,不如送去城外的善堂,给那些孤儿过冬。
阿爹在院中的那棵老海棠树下,默立了许久。
晚风吹得他衣袂翻飞,他脸上的神情,是我看不懂的沉重。
许久,他才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。
昏黄的油灯被门风吹得剧烈摇晃,娘亲依旧没有抬头。
阿爹看见那只几乎装满了的樟木箱,神色骤然一慌,连音量都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:
“你这是……在拾掇什么?”
娘亲扣上了箱笼的铜锁,这才缓缓抬眸,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潭:
“天凉了,入秋了,把不穿的夏衫收一收。”
阿爹闻言,暗暗松了口气。
他又在原地站了半晌,似乎在斟酌词句,最后才艰涩地开口:
“今日在殿上,陛下龙心大悦,允我自请一赏,我想着,这次总该……”
“去吧!”
娘亲蓦地出声,干脆利落地截断了他的话。
她那张清瘦的脸上,看不出喜,也看不出悲。
阿爹愣住了,嘴唇翕动了几下。
最后,他还是为难地垂下了眸子,声音低得如同蚊呐:
“阿樱,这次……恐怕又不能为你求封了。
我……我有我的难处。
你体谅我一回,便是没有诰命,你仍是我侍郎府的夫人,旁人也不敢轻慢了你。”
娘亲几不可闻地“嗯”了一声,堵住了阿爹后续所有愧疚的解释。
阿爹站在原地,双眼竟有些迷茫:
“你……你不闹了?”
娘亲避而不答,反而催促着他走:
“快去吧,拿你的功劳去为你侄儿叩开大儒的门。
祖母和嫂嫂若是听闻,该有多欢喜。
毕竟,这可是她们一直想要的啊!”
阿爹在娘亲那平静到毫无波澜的脸上,寻不到一丝一毫的怨怼。
他再三确认,娘不是在赌气,才终于彻底放下心来,如蒙大赦般长舒了一口气:
“阿樱,多谢你的理解。
你放心,日后,日后若再有机会,我定兑现诺言,为你求来诰命!”
娘亲勾了勾唇角,那笑意却未达眼底,她轻轻点了点头。
她就那样站着,目送阿爹步履轻快地,奔去了祖母与迟萤秋的院子报喜。
只有我听见,娘亲又对着头顶问道:
“攻略失败,我什么时候可以带岁安走?”
片刻后,她仿佛得到了回应,自嘲地笑了笑:
“还要等圣旨下达吗?也好,总归不差这三五日。”
“转机?”
娘亲轻嗤一声,声音里满是讥讽:
“呵,正如迟萤秋所言,别说三次,便是有三百次,商序又怎会把诰命给我?轮不到我的。”
我娘没有半分说错。
那三次金尊玉贵的机会,每一次,我爹都亲手奉送给了迟萤秋。
第一次的机缘,始于爹爹回乡吊唁故人。
返京途中,他机缘巧合,竟寻回了走失多年的镇国公府的嫡小姐。
国公爷老泪纵横,对爹感激涕零,许诺可满足他任何要求。
娘亲欢喜得几乎晕过去。
国公爷的亲姐是当今太后,嫡女是中宫皇后,凭这份人情,为娘求一个五品诰命,简直易如反掌。
她满心欢喜,在廊下翘首以盼。
可她没等到我爹,却等来了不速之客——迟萤秋。
她是爹爹与大伯的青梅竹马,原是与爹爹议过亲的。
奈何爹爹执意娶了出身乡野的娘,她便赌气嫁给了体弱多病的大伯。
她嘴里说着恭喜,眼底却无半分笑意。
就在爹爹兴冲冲奔回院子的那一刻,迟萤秋的身子突然一歪,竟直挺挺地从台阶上滚了下去,随即死死捂住肚子尖叫:
“好痛!我的肚子!阿樱,你为何要推我?!”
爹爹刚踏进门,见此情景,脸色煞白,望向娘亲的眼神充满了震怒与责备。
可娘亲只是摊开了自己的手掌,上面满是未干的墨迹,她平静地解释:
“我方才为你理书,沾了一手墨,尚未来得及净手。
我若推她,她罗裙上,岂会没有墨痕?”
迟萤秋的哭喊声戛然而止,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,旋即更虚弱地缩进了我爹怀里:
“阿序……许是我太疼了,眼花了,是我错怪阿樱了……是我对不住她,我给她斟茶道歉。”
可迟萤秋伤了胎气,爹爹舍不得责备,连道歉都省了。
大夫的诊断让气氛凝重到了极点:
大夫人本就体虚,此番受惊跌倒,动了胎气,莫说保胎艰难,便是侥幸保住,日后生产也定是凶险重重,稍有不慎便是一尸两命。
爹爹听完,面沉如水。
他背对着满怀希冀的娘,声音沙哑:
“阿樱,我欠阿兄良多。
他去得早,只留下这点骨血……我不能见死不救。
国公府那颗『生息丸』,必须给萤秋。”
“诰命的事……阿樱,再等等。
来日方长,我发誓,日后一定补给你。”
娘亲的眼泪瞬间决堤:
“可你明明答应我的!你立了重誓的!天下名医那么多,你就非要求国公府那颗令死人生白骨的神药吗?”
“若不是她要诬陷我,怎会遭此横祸。
我不想让,今日让一步,明日就要让十步。”
“住口!”
爹爹猛然回头,眼神冰冷刺骨,不顾娘亲的惊诧与苍白,沉着眸子数落道:
“若非你平日里处处紧逼,总给她难堪,萤秋她性子那般柔顺,又怎会出此下策,拿自己腹中的孩儿来冒险!”
爹爹不顾娘的泪水与嘶喊哀求,扬长而去。
那晚,“生息丸”被送进了嫂嫂的院子。
而我娘,因“顶撞夫君,善妒失德”,被祖母罚跪柴房。
她那时并不知,自己也已有了身孕。
她在阴冷潮湿的柴房里腹痛如绞,拍门求救,却无人应答。
直到第四日,爹爹来接人,才发现娘早已昏死在血泊之中。
大夫诊断,娘亲这胎,伤了根基。
我便是在那时,落下了这体弱多病的根子,生来便无法开口言语。
爹爹愧疚万分,指天发誓,定会给娘求诰命以作补偿。
可第二次,他又食言了。
第二次机会,是在爹爹辅佐太子南下治水大胜归来之时。
太子感念其功劳,亲许一诺。
奶娘抱着我,喜不自胜地讲给我听:
“小姐您瞧,这回夫人的诰命是稳了。
夫人摆脱了那『泥腿子』的出身,您日后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,再没人敢小瞧。”
娘亲正为我缝制冬衣,闻言只是淡淡一笑:
“我什么都不要,只盼我的岁安,一世平安康健。”
可爹爹的马蹄刚踏进府门,人还没回我们院子,就被请去了嫂嫂的“秋水居”。
下人回报,说嫂嫂昏厥了,人事不省。
她院里的丫鬟跪了一地,哭诉着外人如何欺辱她们母子:
“他们欺人太甚!不仅骂夫人是丧门星,克死了大爷,还指着小少爷的鼻子骂……骂他是没爹的野种,长大了也只是给贵人提鞋的命!”
“十次宴会,八次都要为难夫人。
他们不过是欺负夫人孤儿寡母,无人撑腰!”
爹爹闻言大怒,一掌拍碎了桌角:
“岂有此理!此事我定会给萤秋讨个公道。”
迟萤秋却悠悠转醒,拉住了爹爹的袖子,垂泪道:
“阿序,算了……今日讨了公道,明日呢?我自知无物傍身,本就该避其锋芒……大不了,日后我不再带砚之出门了便是。”
爹爹眉头紧锁,能夹死苍蝇:
“躲得了一时,躲不了一世?砚之日后总要求学问道,免不了与人打交道。
他的前程婚事,哪一样离得开你出面周全?”
他沉吟片刻,终于下了决心:
“罢了!萤秋,太子许我的那一诺,我便为你求来诰命!阿樱那边,我自会去分说!”
可最后,爹爹到底没来“分说”。
娘亲亲手做了一大桌饭菜,本是为庆祝,却等来了迟萤秋。
她端着一盅汤,笑得春风得意:
“承让了,阿樱。
这诰命,我便不客气地收下了。”
“苏樱啊,这是你欠我的。
若不是你当年使了狐媚手段,不要脸地勾引了商序,无媒苟合嫁给了他,我何至于嫁给一个病秧子,落得今日这般孤儿寡母的田地!”
“我恨极了你!不止是诰命,这商家二夫人的位置,与这商家的一切,我迟早都要一一夺回来!
你记着,有我迟萤秋在一天,便是商序有千万次求诰命的机会,也轮不到你身上!”
娘亲气得浑身发抖,面无血色。
就在此时,院外传来了爹爹的脚步声。
迟萤秋嘴角的笑意更深,她猛地将手里的汤盅砸在地上,发出哐当一声巨响。
然后,在爹爹推门的瞬间,她竟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,随即软倒在地!
嘴里却大叫着:
“阿樱,是我不对,都是我该死,不该抢你的诰命。
你有怨气,只管冲我来,别与阿序闹。
你打我骂我,都是我该受的!”
爹爹破门而入,扶起嫂嫂,见她半边脸颊高高肿起,那五指印清晰刺眼。
娘亲满脸慌张,不断摇头:
“我没有,不是我。
她用过的手段,商序,你该知道的!”
爹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,迟疑了。
迟萤秋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衣摆,垂泪哀求道:
“阿序别闹,是我自己没站稳,摔的!”
“不怪阿樱!”
这句“此地无银”彻底激怒了爹爹。
他冷笑着回头:
“自己摔倒能把脸上摔出巴掌印来?萤秋,你就是太善良了!”
“我与你说过的,她总归会闹的,你非要心软,熬得满手通红给她炖汤来劝说。
结果呢,这便是她的态度!”
爹爹瞪着我娘,眼神失望透顶:
“既然你已发泄了怒火,便是已然将这诰命拱手相让了。
我便让你得偿所愿,为萤秋求得诰命加身!”
爹爹拉着冲娘亲得意挑眉的迟萤秋便往外走。
娘亲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她绝望地嘶喊:
“商序!你没有心!你会后悔的!任务失败,我和岁安将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!你真的要眼睁睁看着我们离开吗?!”
爹爹的身影剧烈一颤,血色全无。
可没等他开口,祖母却带着人冲了进来,她满脸讥讽地冷笑道:
“演,接着演!阿序不过是陪你演了两出戏,为你遮掩那颗沽名钓誉、一心求荣的心,你还真把谎言当了真。”
“穿越女?呵,那我还是王母娘娘呢!”
迟萤秋柔柔地靠在爹爹怀里,勾了勾嘴角:
“阿樱若是舍不得将诰命让给我,与阿序好生说道便是。
他这人素来心软,自会为你细细周全。
只拿着穿越女的谎言步步逼迫,到底失了体面。”
满院的下人都在窃笑,看娘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谎言被拆穿的尴尬小丑。
娘亲难以置信地看着爹爹闪躲的目光,她终于明白了,她只对他一人说过的、关乎生死的秘密,竟早已被他当作战利品,宣扬得满府皆知。
娘亲抱着我的手,冰冷得厉害。
祖母借口“大夫人受辱”,夺了娘的管家之权,将我们母女禁足在了院子里。
下人拜高踩低,送来的饭菜馊冷,冬日里连炭火都不足。
我是个小哑巴,连安慰娘亲都做不到,只能看着她一日日消瘦下去。
直到迟萤秋被封诰命的圣旨下来了,娘与我才被请进了祠堂里“旁观”。
满宗族的祝贺与恭维,让一身翟衣的迟萤秋得意非常。
可她不想放过娘亲,轻蔑的视线落在娘的身上,含笑的嗓音却又尖又细:
“阿樱,妹妹我今日得封,你……可会真心为我欢喜?”
爹爹闻言皱了皱眉,却还是低声冲娘道:
“阿樱,别再胡闹,听话懂事点,给萤秋作揖说点吉祥话。
今日宗亲皆在,她刚得诰命,不能让她失了面子下不来台。”
娘亲一脸茫然地歪头看爹:
“我听话懂事了,你就会给我求诰命吗?”
爹爹神色一僵,语塞了。
娘亲已然上前一步,对着嫂嫂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,字字清晰:
“恭喜大夫人。
苏樱在此,祝夫人凤诰加身,前程似锦。”
迟萤秋满意极了,赏赐般让下人给娘塞了两个掉渣的喜饼。
娘亲从容接过,冲爹问道:
“我们可以走了吗?”
爹爹嘴巴张了张,讳莫如深般点了点头。
却在娘跨出门时,他轻声唤了声:“阿樱。”
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,娘亲将我紧紧抱在怀里,步步艰难,却始终没有回头。
我趴在娘的肩头,穿过她被雨水打湿的乌发。
我看见爹爹撑开了一把玉骨伞,他本要追来,却被侄儿商砚之拽住了衣袍,纠缠着要爹爹抱。
最终,那把伞,遮在了嫂嫂与侄儿的头顶。
爹爹抱着商砚之,护着迟萤秋,在渐走渐大的雨中,往主院而去。
他们浅笑耳语,其乐融融,才像真正的一家人。
我娘形单影只,与这偌大的商家格格不入。
路过回廊时,有几个婆子在嚼舌根。
“二夫人真是可怜啊,一辈子被大夫人压得死死的,翻不了身了。”
“有什么好可怜的,一个乡野村姑,若不是趁二爷落难得了个救命之恩嫁给了二爷,这高门大族的门边儿她都摸不着。”
“她就该有自知之明,不与大夫人争抢。
世家大族出来的女子,有的是城府与手段,哪是她一个乡野村姑能比得了的。”
“如今诰命没了,掌家权没了,连生的孩子都不争气,是个残废的小哑巴,爹不疼祖母不爱的,半点助力都没有。
二爷啊,怕是早就厌弃了。”
原来,因为我是小哑巴,爹爹不喜欢,才做了商砚之的爹啊。
难怪,商砚之有个头疼脑热,爹爹都能守上三天三夜。
我生病了,高烧不退,只有娘陪在我身边,喂药照顾,和一遍遍问系统我什么时候能好。
爹爹会手把手教商砚之读书习字。
会给他做精致的木马,拖着他满院子跑。
会陪他舞剑射击。
还会将他架在脖子上够树上的石榴。
我只能趴在墙头上,既艳羡,又失落。
我想,我也有个二叔就好了。
就有人也这样陪我、宠我、爱我。
可我只有我的阿娘。
其实,这些事娘都会给我做的。
可我舍不得她在那么难过的时候,还要强撑着给我圆满。
我便藏起艳羡与喜好,摇头表示我一点都不喜欢。
每每如此,娘反而止不住地泪水涟涟。
娘亲发现了,她会捂住我的眼睛,喝退了嚼舌头的下人。
她一遍遍跟我说:
“岁安是娘最宝贵的礼物,不是争宠的物件,也不是他们嘴里的废物。”
“只要有岁安在,娘便觉得事事都不难。”
“等我封了诰命,岁安的病弱与嗓子,就都好了。”
娘说的我都信。
他们都不信她,我是娘最后的依靠了,我都信。
后来,娘就躲在我们的小院子里,护着我,一日日地等诰命。
即便我不会说话,她也教我认字,给我读书。
即便我身子弱,不能跑跳与胡闹,她还是亲手给我做风筝,跑着放给我看。
她眼里,总是对我充满心疼与愧疚。
可明明,是我拖累了她啊。
她总说,最后一次,得了诰命,岁安就都好了。
岁安也许好不了。
可岁安,好想好想阿娘得偿所愿啊。
直到我五岁这年,爹爹有了第三次为娘求诰命的机会。
爹爹在朝堂上舌战群儒,驳斥了来使的刁难,为大楚挽回颜面,得陛下盛赞。
陛下龙心大悦,让他仔细想想,还有何求。
爹爹这次,该看在娘乖巧懂事,岁安将爹爹让给商砚之的份上,把诰命给娘了吧。
娘亲局促地等在院子里,惶恐地踱来踱去,手心全是汗。
可当下人喜滋滋来报老爷回来时,娘正要迎上去,便见爹爹抱着哇哇大哭的商砚之。
祖母心疼地扑过去询问时,我们隔着郁郁葱葱的梨花树,听到迟萤秋哭诉道:
“今日大儒先生回京,砚之仰慕他已久,便不顾我的劝阻挤进人群里围观,结果被人不小心绊倒踩伤了。”
“也是这孩子淘气,那大儒先生专教皇室贵族的,他非要闹着拜师大儒门下,搞得遍体鳞伤狼狈不堪。”
祖母一边“哎呦哎呦”地喊,一边冲爹道:
“砚之得你亲自教授,才学品行自是不差。
若能入了大儒门下,与皇子同窗,这商家的名声、与砚之的前途便不可限量了啊!”
“商序,你休要犯糊涂,着了那乡野女满口谎言的道。
什么都比不得家族的名声与前程!”
爹爹背影僵直,垂下眸子轻声回道:
“可我立了重誓,这次……定要给阿樱一个交代!”
祖母还想说什么,被迟萤秋急急拦住。
她伪善笑道:“阿序自有主张,母亲不必多说。”
可等爹爹抱着商砚之回房时,我却听见她对祖母冷笑道:
“娘,急什么。
苏樱的软肋,不就是她那个病秧子哑巴女儿吗?”
“商序可以不答应,可我若是让苏樱主动拱手相让呢?”
“她敢争吗?第一次差点胎死腹中,让她生了个病秧子死哑巴。
第二次,让她囚禁后院朝不保夕,成为最大的笑话。
这第三次,她敢争,我就送她命根子女儿下地狱!”
娘亲攥着我的手紧得我发疼,满眼都是恨意。
却在低头看见我的一脸茫然时,又软下了神色:
“岁安别怕,娘哪怕拼了命,也会护住你的。”
“什么都没有岁安平安快乐重要。”
所以,才有了开头那一幕。
娘亲主动放弃了最后的机会。
娘说,病着弱着也好过被磋磨,她带我走便是了。
她在等,等圣旨传来那天带我走。
而圣旨下来,还有几天而已。
我不知道要去哪里,却只愿生生世世跟着娘。
所以,我去花园的篱笆架下,想给我唯一的玩伴狸花猫告了别。
可我刚将小花抱在怀里,商砚之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,狠狠一脚踹在了猫肚子上。
小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,刚翻过白肚皮要跑,便被商砚之紧接着一脚踹下了水!
我慌了,不要命地冲去水边要去捞。
却被商砚之揪住了小辫子,将我狠狠拽倒在地。
他一脸恶毒地冲我道:
“死哑巴,跟你那个以退为进的娘一样下 贱。
还敢跟我抢爹爹与前程,我今日便让你知晓,你们在我家狗屁都不是。”
在我来不及反应时,扑通一声。
他拉着我双双落入了冰冷的池水里。
我畏寒,身子弱,力气小。
落入水里,便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拽住了一般,直往水底坠。
我好怕,我要死了。
娘就只剩一个人了,她该多难过啊。
可眨眼间,爹便冲了过来,二话不说就跳进了水里。
我心中大喜。
我离爹最近,一伸手就能拽住他的宽袖。
岁安不会叫救命,可爹总归会在我在我拽上他的时候,看到我的存在的。
我拽得很紧,以为总该得救了。
却见爹竟越过我,直奔商砚之而去。
连那只拽着他宽袖的手,都被他一把挥开了。
我才想起,他一直想做的是商砚之的爹,而不是小哑巴的爹。
他不是看不见我,而是我从来比不得商砚之重要。
小哑巴认了命,慢慢收回了手,虚弱地一点点往水下沉去。
扑通!
是我娘,发了疯一般跳进水里。
她将我拖出了水坑,又是按胸又是渡气,让我缓过神来。
我在娘怀里大哭。
娘浑身发抖,一句句说着别怕别怕,娘在娘在。
商砚之也在爹怀里大哭:
“妹妹见二叔要把她娘的诰命换我入大儒门下,才对我恨之入骨,推我下了水。”
“二叔,砚之好怕,砚之差点就死了!”
爹浑身一颤,朝我看来时,视线凝霜:
“岁安,你都被你娘教坏了。
来人,把小姐给我拖去柴房,让她面壁思过!”
“你敢!”
娘望着爹眼里冰冷的坚决与怒气,一脸决然。
“商序啊,你自己女儿如何你心里不清楚吗?”
“为了迟萤秋母子,你已然欠她一副好身子,欠她自小的陪伴,欠她一个完整的爹。
还要因为那对母子同样嫁祸的招数,逼死她吗?”
爹顿在原地,似乎想到了什么。
寒意慢慢散去,为难慢慢攀升。
“好一副巧舌如簧的嘴!”
可迟萤秋带来了祖母。
迟萤秋捏着管家之权,下人惶惶跪了一地。
说我折磨小花,被少爷阻拦时,怀恨在心将他推下了水。
说在廊下听娘教我,是商砚之抢了我的爹,抢了我的一切,要恨他。
说是娘刻意将下人叫走,才让少爷落了单······
祖母毫不迟疑,让下人将我们这对恶毒的母女拖回柴房思过。
爹骇然,唇瓣轻颤,刚要开口。
那迟萤秋便身子一软,昏死了过去。
我与娘被拖拽着扭送去柴房时,爹抱着迟萤秋疯了一般大叫道:
“叫大夫,快,叫大夫救大夫人与少爷!”
娘最后一滴泪落下,她将我抱得很紧。
“快了,岁安也有自己的爹,他在等我们回家!”
晚上爹来了。
他满脸疲惫地问道:
“阿樱,你可知错了?”
娘点了点头,笑容渗人:
“我错了。”
“错在不该选了你做任务对象,错在不该信了你的誓言会给我诰命,更错在不该拿系统的金手指帮你重振门楣、位极人臣。”
“商序,言而无信,终将失去你如今的一切,万劫不复。”
爹勃然大怒:
“莫不是事到如今你还惦记你那笑话般的系统与任务?靠你重振门楣与位极人臣?”
“我有今日成就,靠的是我商家祖宗庇佑,靠的是我商序真才实学、谋划过人!”
“我自己谋来的赏赐与恩泽,我愿意给谁便给谁。
给在你身上,你就该感恩戴德,念着我待你不薄,竭力让我商家后宅和睦。
我不给你,你更该谦逊懂礼,收起你满心的怨气,做个愈加出色的夫人。”
“既然你的系统如此厉害,便让他给你个诰命吧。
我本心怀愧疚与不忍,忤逆母亲背弃阿嫂要给你的诰命,便统统还给砚之。”
一道木门被爹摔得通通作响。
他的背影在枯黄的灯光下越走越远。
无情又决绝。
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爹。
我要与娘一起回家了。
可陛下忙于应付使臣,论功行赏也要等使臣离京,还有整整四日。
我心里隐隐有一丝希望。
希望爹突然幡然醒悟,念起了与娘的情分和对她的亏欠。
拿诰命与余生的爱护去完完整整地弥补。
娘总是孤独,总是太苦。
我不知道另一个世界在哪里,我想我的阿娘无论在哪里都能圆满。
可第一日,我身子太弱,终是因落水起了高热。
娘拼命拍门,要给我求一个大夫。
可看门的嬷嬷门都没开:
“二爷让大夫都守在了大夫人院里,照顾商家的独苗少爷了,抽不出人来看你们。”
娘求不到大夫,便求一碗姜汤。
那嬷嬷嗤笑道:
“谁愿意为了一碗姜汤惹大夫人不快呢?二夫人还是别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为难了。”
姜汤没有,娘便求一碗稀粥······
嬷嬷烦不胜烦,直言不讳道:
“大夫人有交代,这门既关上了,便是不可能再打开。”
娘骤然清醒,迟萤秋要的不单单是她儿子入大儒门下。
她要我们母女死,将爹完完全全让给他们母子。
娘不求了,抱着我一遍遍唱摇篮曲。
第二日,
我浑浑噩噩,很难受,很渴。
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竟隔着门给那嬷嬷下了跪:
“一碗水便好,我只要一碗水!”
嬷嬷叹息应道:
“一门之外二爷为哄大少爷开心,在陪他放风筝骑木马,大夫人自然在作陪。
二夫人行行好,别让我触霉头。”
一墙之隔,爹与商砚之母子煮茶、谈诗、放风筝。
娘却抱着浑身滚烫的我,求不来一碗救命的水。
熬到了晚上,我便有些撑不住了。
娘眼泪吧嗒,哽咽着亲了亲我的额头,悄然割开了手腕,将温热的血往失去意识的我嘴里渡。
娘拿她的命,又给了我一次命。
第三日,
我已经说不出话了,耳朵嗡嗡作响。
娘怕极了。
趁嬷嬷出去时,推倒了油灯,要靠一把大火烧来爹的愧疚,给我求活路。
可来的却是祖母。
她认定娘诡计多端,要用自焚的苦肉计与她最爱的孙子争前程。
便命人将娘按在院子里打得皮开肉绽。
嬷嬷不忍,在人散去后叹息道:
“二爷带大夫人与少爷去拜访大儒先生了,不在府中。
你便是烧死了自己,也会被老夫人藏在柴房里,等少爷入了大儒门下才被拖出来的。”
“别犯傻了,好好的。”
嬷嬷悄悄递了一竹筒水给娘。
可,我已经喝不下去了。
娘不哭了,她在笑。
“岁安乖,忍一忍,最后一晚我们就能回家了。”
第四日,
爹在入朝前来了一趟柴房。
隔着漆黑的木门,他说:
“阿樱,勿要再闹了,你若肯认个错,去萤秋跟前斟茶道个歉,我接你出来。”
可娘遍体鳞伤、气若游丝,已经开不了口了。
回应爹的只有贯穿柴房的呜咽风声。
爹等不到回答,在门外站了许久。
直到管家来叫该去早朝了,他才顿了顿,落下一句“好自为之”转身而去。
旭日东升,透过破烂的窗户纸落在娘惨白的脸上。
她将我紧紧搂在怀里,在我最后一丝意识消失前,轻声道:
“爸爸在等我们回家了。”
“他很爱我们,拿命在爱我们。
宝宝,以后我们就有自己幸福的家了。”
我好像看到了光。
光的背后,会是娘嘴里幸福的家吗?
岁安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商序今日莫名地心绪难安。
他隐隐觉得,似乎要失去什么了。
他坐不住了,早早起来便去了柴房一趟。
他惶恐不安,到底是害怕失去的。
直到他透过破洞的窗户,隐隐约约看见阿樱紧紧抱着岁安,安静又平和地躺在窄床上,才将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放进了肚子里。
他见阿樱纤长的睫毛抖了抖,便知她已然醒了。
他想说句软话的。
可他一想起那日阿樱冰冷决绝的笑,便又生了三分怒气。
她总是这般,看起来柔弱,却极其要强与难缠。
第一次自己将诰命换良药给萤秋求活路时,她整整大半年不曾与自己说过话。
还是在岁安落地时,她才看在岁安的面子上,软下了态度。
却也强硬地威胁自己:
“若你做不到为我求诰命,也做不好一个爱岁安的爹,我便会代替老天收回你现有的一切,带走岁安,让你一无所有。”
那时候的商序沉浸在喜得爱女的喜悦里,不觉不妥。
事后回想之时,常常觉得她小题大做,在满祖宗面前落了自己面子。
隐隐也听旁人背后嘲笑他商家二爷无用,被一个乡野村姑拿捏得死死的。
让他颇为气恼。
第二次他拿诰命给萤秋母子求了立足的安稳,苏樱更是毅然决然搬出了主院,不顾劝阻,丢下颜面与情分,自此夫妻分居,与他彻底离了心。
他自觉亏欠,也想弯下腰身去哄。
可母亲训斥、萤秋劝解。
他便也觉得,她们说得对。
自己贵为尚书郎,给了苏樱锦衣玉食的安生,连她生下病弱的哑女也不曾动过纳妾的心思,如何不算深情。
她倒是全然不念旧情,只顾沽名钓誉拼命地要诰命。
竟以如此决然又失体面的方式逼自己。
他便如母亲与萤秋建议的那般,冷着便冷着,晾着便晾着。
等她吃够蹉跎,受尽白眼,回过头来,还是觉得自己待她最好。
日后便能收敛刚烈的性子,做一个温柔小意,与萤秋一般让母亲欢喜、下人敬仰、外人称赞的贤内助。
这第三次,商序是存了为她求诰命的心的。
母亲咄咄相逼,砚之痛哭流涕。
他依然紧咬牙关,拒绝得彻底:
“入大儒门下罢了,砚之还小,我自可细细谋划。
可我欠了阿樱的,已辜负她两次,令夫妻离心,旧情难却。
这次,无论如何我也要将这诰命求给阿樱。”
“此事,勿要再提。
我心意已决!”
可次日,岁安便将砚之推下了水。
阿兄幼时为救自己,落入冰湖底,落下寒症,肺痨一生。
竟不足双十,便因沉疴已久撒手人寰。
他欠了阿兄的命,生生世世都还不完了。
可阿兄的遗腹子,竟也因自己的女儿落入冷水里。
阿兄的肺痨,阿兄的英年早逝,像心魔一般将他咬得五心尽乱。
所以,他便是为了阿兄,为了弥补受了惊吓夜夜啼哭的砚之,这入大儒门下的机会,他也务必为砚之求来。
他想,他与阿樱相识于微末,共患难一路走到如今,还有个乖巧懂事的女儿。
不会因为这区区一个诰命当真劳燕分飞的。
待砚之入了大儒门下,一月便只有两日休沐才能回府。
他便能将空下来的时间都用在陪阿樱母女身上。
岁安喜欢爹爹,阿樱看在岁安的份上,也不会再闹下去。
况且时日且长,自己不过二十出头,总还有机会为阿樱求诰命的。
他这般想着的时候,兀自松了口气。
直到那道他一次次违背誓言、委屈妻女求来的圣旨,再次落在他手上。
一阵莫名的刺痛,像刀尖剜在了他的心上。
他捏着左胸的位置痛到面色煞白,扶住朱红的宫墙才勉强让自己没摔倒,可忍了又忍,终是忍不住喷出一口心尖血来。
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满脸煞白。
跌跌撞撞,直往府中方向奔去。
直到柴门被一把推开。
紧紧抱在一起的母女二人,还保持着他一早看到的姿势。
安详地、淡然地、没了呼吸。
他身形一晃,差点栽倒在地。
连嘶吼都带着令人胆寒的颤抖:
“为何会如此?我问你们为何会如此!”
迟萤秋闻讯而来,站在人后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。
她满心都是欣喜与激动。
却在商序吃人般的视线扫过众人时,嘴角一弯,急急开口:
“下人说,阿樱前日纵火自焚,差点将自己烧死。
后又不吃不喝,还倒掉了岁安的风寒药,她是要拿性命与你闹脾气啊。”
“都是做母亲的人了,怎能拿自己孩子的命赌气,可怜的岁安啊!”
她以为,让商序恨毒了苏樱,自己的机会便来了。
可一句话落下,商序的手便掐上了迟萤秋的脖子,猩红的双眸,犹如发怒的豺狼:
“阿樱便是自己死,都舍不得伤岁安分毫。
她绝不会拿岁安的命报复任何人!”
“说,你怎么对她了?”
迟萤秋被掐得面无血色,狰狞的脸上是不可置信的恐惧。
直到商母匆匆而来,一拐杖打在商序的手臂上大骂道:
“你害死你阿兄还不够,连你阿嫂也要害死吗?”
提起阿兄,商序一瞬间像被掐住了喉咙,再也动弹不得。
商母下一句话,像当头一棒,将他最后一丝犹豫与愧疚彻底打没了:
“嫁进我商家本就是她高攀,死了正好,给她们母女一个风光大葬,既全了我商家的人情脸面,
也能告诉满京城的人,你商序是丧了偶的,兼祧两房,担负起萤秋与砚之的余生,旁人也无可置喙!”
商序抬眸看她,像见了鬼:
“兼祧两房?母亲你如何说得出口!我妻女的尸骨还躺在你面前,你便连最后的颜面礼仪都不顾了吗?”
商母被气得身子发抖:
“你骂我礼仪颜面都不要?你有什么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来!”
“若不是你贪玩,如何会让我芝兰玉树般的儿子落了冰窟窿,一辈子缠绵病榻早早撒手人寰?你欠了他的,永生永世都还不起!”
“若不是那乡野女借着救命之恩嫁给了你,我早早便让你再娶了萤秋,将砚之视如己出,
为他竭力而为,将我商家的未来与以后都周周全全交到他手上!这是你欠了他们的!”
“自不量力,她既要高攀,就活该技不如人落得这般下场!”
“我念在你为大房谋划颇多的份上,没在我孙儿大喜的日子里,将那对贱骨头神不知鬼不觉扔去乱葬岗,都是我仁慈。
你还有什么好委屈的!”
商序目瞪口呆,摇摇欲坠。
他在这个时候才看透他母亲的打算,才知道她伪善的规矩礼仪背后从来都是对阿樱母女的厌弃。
商序痛到撕心,字字泣血般冷笑道:
“我欠阿兄的是不错!可当初阿兄与人妄议朝政,斥责圣上,招来塌天之祸时,又是谁挺身而出,替他顶罪被流放岭南的?
又是谁,一路艰难,差点死在毒瘴里的?”
商母心虚,到底撇过了脸去。
商序便失望到底,继续道:
“我处处为母亲着想,唯恐母亲忧心,事事报喜不报忧,只说阿樱的救命之恩。
却不曾告诉过你,我被毒蛇咬中,坠入崖底,雨雾弥漫,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,恐惧与绝望都差点让我死掉,
是阿樱从天而降,为我吸去毒血,为我绑上了断掉的腿骨,用堆起的棕榈叶将我拖出了崖底。
整整三日,她走得满脚底的水泡,掌心磨破深可见骨。”
“我一次次求她放弃我,又一次次害怕她真的放弃我。
可她没有啊,她硬是带我趟出了一条生路。
也是她,一碗稀粥,一张薄饼地陪我熬到先皇驾崩天下大赦,我才得以回京。”
“母亲啊,你如此不喜阿樱,是当真只不喜她吗?是阿兄珠玉在前,你永远看不得我的努力与成就吧。
是阿兄伤了身子,你永生永世都对我带着怨念与恨意的恶毒吧。
是你,从来不爱我啊!”
商母被戳中心事,身形一晃,差点栽倒在地。
商序摩挲着苏樱手腕的伤,在脚下带血的粗粝瓦片里,一遍遍想着,阿樱好傻,这般决裂自尽该有多痛啊。
直到他抱起阿樱的身子,在岁安的嘴角看到一片漆黑的血渍,才轰隆一声,像被雷击中了。
他蓦地看向看守嬷嬷,眼神犀利,声音又冰又冷:
“这几日,夫人与小姐经历过什么?”
“说!”
嬷嬷被吼得一膝盖跪在地上,哆哆嗦嗦地将视线投向了面色煞白的迟萤秋。
商序便懂了。
冷笑道:
“来人,把老东西给我拖出去,剁成肉泥去喂狗。
且看她的主子会不会救她!”
迟萤秋骇然地缩在了商母身后,浑身瑟瑟。
嬷嬷再也不敢迟疑,磕头求饶的同时,将夫人与小姐的事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商序。
岁安高热的时候,求不来大夫。
因为大夫被迟萤秋求着全都送去了她的院子里。
母女二人食不果腹,无续命水的时候。
迟萤秋却故意求着他,在一墙之外的花园里,陪他们母子二人放风筝、下棋谈诗和煮茶。
来诛阿樱的心,要阿樱的命。
便是阿樱为求活路,兀自放火烧院子,以九死一生的方式求大夫时。
迟萤秋也怂恿着自己带商砚之,拜访大儒,排队买糕点,最后看了一场戏才回府。
便是今日,嬷嬷也将阿樱母女没了动静的事告诉了迟萤秋。
可她说,少爷大事当前,便不要用那些晦气的事给府中添堵。
命嬷嬷看好院子,二爷若是去看望,便说苏樱闹脾气不肯见他。
直到府中庆祝的喜宴摆完,砚之正式入了大儒先生门下,才可将那对母女赌气饿死自己的事禀报给二爷。
可嬷嬷哪里敢死守着两具尸体。
所以二爷闯入时,她连拦都没敢拦。
商序听完,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一样,呆滞在了原地。
他终于想起,怪迟萤秋千遍万遍,也只能怪自己从未坚定地护过阿樱与岁安。
阿樱死后,好像吸走了商家所有的气运一般。
突然之间,国公府又冒出了一位真千金。
她有着皇后娘娘的信物,与独一无二的胎记。
她说,她曾半路拦过商大人的马车,告诉他那个冒牌货抢了自己的信物,李代桃僵。
可得来的是商大人的冷笑与驱逐。
国公府勃然大怒,与商家骤然割席。
商序还在灵堂里悲痛欲绝,便想起似有马夫驱赶走一个叫花子的事,可自己当真不知情。
不等他回过神来,便有人大叫不好了。
原是他为太子献上的治水之策,如今弊端突显,大有水淹郡县之势。
太子大怒,当即上奏陛下,请求严查严惩。
苏樱母女刚入土为安,商序便被罢去官职,从人人阿谀的天子近臣,成了一介平民。
商序终于想起了那夜阿樱的话来……
“我错了。”
晴天霹雳,一下一下砸在商序头上,他犹如从水里拖出来一般,失魂落魄、狼狈不堪。
可次日,商家便接到了抄家的圣旨。
因使臣入京前日,有人亲眼见过商序与藏在大越的敌国太子见面。
他们错身而过那日,商序为那人捡起落下的书信,短短一句道谢,就成了与敌国密会。
商家的赏赐也好,诰命也罢,便是入大儒门下求学,通通被一并收回。
连如今的院子,都被查封了去。
原来有苦难言的委屈,是这般难以承受的啊。
可阿樱,竟在方寸之间,承受过无数次。
他才想,这是自己的报应,是自己给阿樱委屈受的报应。
商序以为如今已是万难。
却不妨,那从来温婉端庄的迟萤秋,竟吃不得重回故居的蜗居之苦,偷走商家全部银两,带着孩子连夜逃跑了。
终因平时苛待下人,被遣散的下人盯上了,将人拦于城外洗劫一空。
官府才将一无所有还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母子二人送回了商家。
那时候,商序才从官府口供里得知,商砚之根本不是自己阿兄的骨肉。
而是迟萤秋与他表哥私相授受有的孽种。
此次她便是带着银钱与孩子,要投奔她表哥而去。
商母闻言,一口老血吐出,竟承受不住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。
醒来后,便咬牙切齿地着人将不守妇道的迟萤秋打得皮开肉绽、奄奄一息。
而后,吵着闹着要将其凌迟处死。
迟萤秋破罐子破摔,当着众人面大喊道:
“我有什么错?那个肺痨鬼根本不能圆房,难道我要一辈子为他守活寡吗?”
“他自己说的,不愿耽误我,却又在听闻我有了身子后,承受不住吐血而亡。”
“如此没用,他如何配得上我。”
“是你们商家辜负了我,你们活该。”
商母痛心疾首,强撑一口气道:
“是你自己,见阿序被流放回京无望,要做阿宁之妻。
你不忠不义,背叛阿宁,害死阿宁,我要······我要你赔命!”
商母吼完这句话,就因情绪过激,引发旧疾,直直倒了下去。
再也没有醒来。
商序浑浑噩噩,只觉得什么都不太真实。
茫然地看着众人将迟萤秋打断四肢扔出了门。
也茫然地看着商砚之哀嚎着,被剥去外衣,赶去大街上当了乞丐。
被唾弃,被凌虐,便是路边的乞丐都会凑上去给一脚。
他们母子二人做的恶,将用千百日的生不如死来偿还。
可他自己呢?
茫然四顾,一无所有!
商序耳边嗡嗡作响,一次次问自己:
“是我的报应吗?当真是我辜负阿樱的报应吗?”
“是呢!她说过,让我痛失所有,她没有骗我。”
失魂落魄的商序却想到了什么一般,枯井般的眸子骤然一亮:
“那她也说过,求不得诰命,她的任务就失败了,岁安,岁安便永远开不了口说话了!”
“她要的是诰命,要的是岁安康健,我可以给她,我都可以给她。
对,我能弥补的,都能弥补的。”
商序好像找到了新的希望。
晃晃悠悠地冲上了护国寺。
他一步一叩首,爬上了九百九十九阶天阶,求得高僧一见。
高僧问他何所求,他想了又想:
“我想见阿樱一面!”
他想,若她能原谅自己一次,最后给自己一次机会。
上天入地,他再也不会辜负她了。
他指天发誓。
高僧摇摇头:
“物有必至,事有固然。
逝去的,终究不可强留!”
“强穿时空,只剩魂消命陨,连轮回都没了。”
冷风打在商序脸上。
他终于想起了那一次次的亏欠,和那双麻木又绝望的眼,才坚定不移应道:
“求大师成全!”
此后三年,商序不断以血肉试炼强穿时空,与妻女再见一面。
一次次以寿命为介,横穿时空。
却一次次满怀希冀而去,在半途失望而归。
直到第三年,他终于能短暂地落在那个世界里。
哪怕只是一瞬间,他也看到了他的阿樱与岁安。
他欣喜若狂,哄骗帝王他有了长生之法。
说只要将苏樱哄回来,便能助帝王寿与天齐。
帝王心动,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封赏诰命的圣旨,他大手一挥,便给了。
商序抱着终于给阿樱求来的圣旨,抱着满怀的希冀,抱着生命尽头最后的念想,纵身而去。
可惜他已面目全非,阿樱与岁安幸福圆满,早就不认识他了。
我在一个窄窄的小床上醒来。
旁边洁白的床上,躺着我虚弱的娘。
她一睁眼,便有陌生的男人抱着她痛哭不止。
他自称是娘的老公,我的爸爸。
在带娘产检的时候,遭遇车祸,却下意识地将方向盘打向娘的方向,以决然赴死的姿态,护住了大肚子的娘。
可惜他拿命救的娘,还是因为大出血,差点一尸两命。
我在保温箱里住了四十多天,娘在病房里也昏睡了四十多天。
直到今日,我指标正常,娘也在滴滴答答的声音里睁开了眼。
她摸着那个男人的脸,泪如雨下:
“商序,你告诉我,我没有在做梦,我们终于一家团聚了。”
他和爹一个名字。
却和爹完全不一样。
他把娘搂在怀里,泪水如珠,滚滚而下:
“不是做梦,樱樱,我们都活着,还有个可爱的女儿。
以后,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。”
娘在他将我小心翼翼抱到跟前时,才放声大哭。
她说她做了个梦。
在大出血被推入手术室,被电击胸口时,有个叫系统的找到了她。
告诉她,接受攻略任务,她被下了病危通知书的丈夫就能化险为夷。
娘不顾一切接受了任务。
去了另一个世界,找到了另一个商序,与他喜结连理,一次次提醒他给自己求诰命,完成系统的任务。
第一次任务失败,娘想放弃。
系统告诉她,可以走,但肚里的孩子留不住。
娘做了好多次试管,受了好多罪才有的孩子,她绝不允许孩子死在手术台上。
所以,她留下了。
第二次任务失败,娘要带我走。
系统答应了,可那孩子因缺氧,会因脑瘫一辈子不能像个正常人。
娘崩溃了,恨自己不该非要赶在早高峰去医院,恨她毁了孩子的一生。
她又留下了。
直到第三次任务失败。
系统告诉她,可以脱离世界了。
她可以带走我,不过因为任务没完成,我一辈子只能做个小哑巴。
娘这次没有犹豫。
她说,比起在那个世界缺爱又艰难地活着,被天使亲吻过嗓子的小缺陷,实在不值一提。
她选择脱离世界,带我回了家。
妈妈说那只是一个梦。
爸爸抱着她说都过去了,以后都会好的。
却在深夜摩挲着妈妈手腕上浅浅的割痕,心疼得眼眶通红。
“为了我们,我的樱樱吃苦了。”
他真的和爹不一样。
他和我一样,无条件相信妈妈。
爸爸很好。
他没有嫂嫂,也没有侄儿,他满心满眼都只有我和娘。
哦,不对,爸爸说,那是妈妈呀。
爸爸是个称职的爸爸和出色的老公。
他心疼妈妈坐月子,事事不让妈妈动手。
他笨手笨脚给我洗澡,小心翼翼为我洗屁屁和换尿布。
便是我的小脚丫也被他当做稀世珍宝一样,亲过好多遍。
他说:
“这是我老婆拿命给我生的女儿啊,是我的眼珠子,是我的半条命。”
半夜给我喂奶后,他也喊累,却说:
“我只是想想,做妈妈这么累,就已经很心疼你妈妈了。”
“满满,一定要幸福圆满啊,才不枉妈妈那么难得带你回了家。”
他会给妈妈炖补汤,在妈妈唠叨自己胖的时候。
夸妈妈是世上最美的仙女。
他总是一遍遍告诉妈妈,妈妈是为他生女儿才面颊生斑、头顶脱发和穿不下漂亮衣服的。
他说,是他亏欠妈妈的。
他给妈妈准备了好多鲜花礼物。
他一遍遍告诉妈妈,他爱她。
像十几岁一眼惊艳抓心挠肺时那么爱。
像携手走入教堂,宣誓不离不弃一生相依时那么爱。
像危险到来,他毫不犹豫为护妈妈去赴死那么爱。
妈妈不像以前,笑不达眼底,总凝着淡淡的忧伤。
她好爱笑。
爸爸给她做鬼脸她会笑。
爸爸为她跳扭屁股舞她会笑。
爸爸被我的臭粑粑熏得跟妈妈翻白眼告状的时候,她还是笑。
爸爸学药理,给妈妈泡脚、按摩、做美食。
帮妈妈熬过初为人母的焦虑,带妈妈走出产后的臃肿与虚弱。
妈妈走出院子的时候,已经光彩照人,美得像仙女一样了。
爸爸一脸骄傲地把怀里的我紧了紧,仰头说道:
“老婆美得冒泡,这出去,别人还不得说我很有钱。”
妈妈笑他嘴贫,却嘴角弯弯再也没有落下过。
妈妈在他不在的时候,抱着我说:
“满满啊,这才是你爸爸。
永远把妈妈和你放在第一位的爸爸啊。”
“这个世界,我们一定会幸福圆满的。”
爸爸真的把我和妈妈放在第一位。
听妈妈描述过一次梦里的小花,他就在我周岁时,给我带回了一只猫。
和小花一模一样。
小花的脑袋有魔力,她老是往我怀里钻。
钻着钻着,就把我过去的记忆一点点带走了。
我慢慢记不得那个可怕的、要吃妈妈和我的世界,也忘了那个不该属于我的爹。
我们很圆满,唯一的遗憾是,满满依然是个小哑巴。
却是个被爸爸妈妈当做眼珠子,被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当做命根子的宝贝。
直到我三岁那年,遇到了个奇怪的人。
我骑在爸爸的肩上放风筝,他跑得满头大汗,还故意颠簸着吓我。
惹得妈妈又好气又好笑,细细地帮他擦着头上的汗珠,数落他不稳重时。
一个身着奇怪、满头白发的老爷爷,红着眼睛盯着我们一言不发。
直到妈妈与他四目相对。
他才缓步走了过来,伸手将手上的明黄卷轴递了过来。
爸爸警惕地将我和妈妈护在身后。
妈妈缩在爸爸身后,是我从未⻅过的紧张与恐惧。
“报警,快报警。
别让他靠近我们,别让他碰满满!”
那人闻⾔身子⼀顿。
眼里的希冀一片⽚碎下,成了满脸的⾃嘲。
最终,还是伸出干枯的⼿,将手上的东西递给了爸爸。
“谢谢你,给她们圆满了。
这是我最后的弥补,求你收下,我不纠缠了!”
爸爸沉着脸接过,却警告他:
“你守了这么久,该知道她们很好很幸福,永远不可能离开这个家了。”
那⼈难过得点了点头,⽬睹爸爸警惕地打开了卷轴。
是赐诰命的圣旨。
妈妈和爸爸视线⼀缩,互相对视了一眼。
我伸着脖⼦,指着上面的名字,喊道:
“苏樱,是妈妈的名字!”
爸爸妈妈的⾝⼦同时⼀僵,不可置信般看向我,⼜惊⼜喜:
“满满?你说话了?你说·······你说了什么?”
⼩花从猫篮子⾥探出头来,昂着脖子看向我。
我嘴⻆一弯,咯咯咯地笑:
“小花听到了,我说的是苏樱,是妈妈的名字。”
爸爸妈妈瞬间红了眼眶。
连⼩花都冲着我激动地喵喵叫。
原来,满满终得圆满。
小哑巴开口说话了。
再抬头看那个⽼人时,空荡荡的梨花树下,什么都没了。
妈妈⾃言⾃语了⼀句:
“那是你⽋我和岁安的。”
“从此两清,生生世世莫要再相见!”
【全文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