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完结)陆相执忍不住上门求见时,我正拿着戒尺敲那纨绔夫君的脑袋
发布时间:2025-05-17 09:16 浏览量:3
出嫁那日,芽儿很舍不得,却又为我高兴:
“嫂子,我虽然没见过他,却觉得那谢家哥哥是好人。”
“傻芽儿,人家几碗甜汤就把你收买了?”
丫鬟们炖阿胶燕窝,芽儿也跟着吃了半月,脸上都有肉了。
芽儿拂开我捏住她肉脸的手,很认真地看着我:
“阿烛姐姐,我不要叫你嫂子了,虽然我真的很想让你当我嫂子,当一辈子。
“可我知道你嫁给我哥,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,我娘和我哥都不是好人。
“别人都夸嫂子你是贤妇,可是我觉得你过得并不开心。
“我见过你在鹤山底下的石头上蘸水写字写诗,见过你站在学堂外听了很久,也见过你偷偷拿我哥的课业来看。
“那个时候我就觉得,真正的阿烛姐姐,一直都被嫂子藏起来了。
“虽然别人都说谢家哥哥不好,虽然我不认识谢家哥哥,可是我那天看见了红盒子里头的东西,我就觉得谢家哥哥,应该也见过真正的姐姐。”
我怔怔地听完芽儿的一番话,竟然红了眼圈,笑骂她:
“又从哪里听来的道理。”
芽儿摇头,笑得得意:
“我阿烛姐姐聪明,把他们都骗过去了。”
那又如何呢,人家为我贤良之名,将我娶进门。
日后也不过是戴着这贤妇的面具,行将就木地活着罢了。
林县沈家素来出贤妇,不少得了牌坊入县志,人人夸赞。
其实未出阁前,我原本也很不规矩。
沈家那些规矩训诫听着那么离谱,小时候的我以为是姑姑们不如我聪明,才被骗了。
怎么出嫁就成了没脾气的空心人,吞下所有苦水,还要装出笑脸逢迎。
后来阿娘告诉我。
人的嘴是杀人不见血的刀,是世上最坏的东西。
沈家女世代经营的名声,既是枷锁,又是浮木。
我从前并不懂,只知道我败坏了名声,以后沈家女的日子都不会好过。
就像如今我和陆相执和离,若我没有个好名声,怎么会有人对我伸出援手。
我摸了摸芽儿的头:
“芽儿聪明,但是骗别人,不要把自己也骗过去了。”
若是世道苛刻对女子苛刻,为了活命低头,是不要紧的。
但万万不能从做奴才的日子里,品出甜头。
5
一切礼毕。
我端坐屋内,攥紧了膝上衣裙。
满室灯辉映着红影,明星煌煌。
盖头下,谢无恙的脸凑近时,满屋顿时失了光彩。
眼前他一身大红喜服,明明卸了油彩,反更浓郁夺目的一张脸。
那喜服勾勒出他宽肩窄腰,总让我想到那日画舫上,他扮花旦也是千娇百媚。
谢无恙勾起唇角,如得了糖的孩子天真一笑:
“呀,阿烛是我娘子了。”
卸了妆饰,他懒懒地往身后一躺,见我还正襟危坐。
伸手勾住我的腰,顺势一并躺下。
望着头顶红帐,我不敢大意,便问他:
“明日什么时辰为婆母敬茶?”
正说着,谢府的管家娘子已经过来,严娘子隔着门笑着传话。
“老爷夫人说了,嫁进来已经委屈娘子了,不必敬茶,不必问安,钱在库房,无事勿扰。”
我不大相信,拉了拉谢无恙的袖子:
“管家应酬,侍奉羹汤,我都可以做得很好。”
“那些都不要你操心,你只要陪我吃喝玩乐。”
不可能。
阿娘从前就教导我,世上女子出嫁,便是告别了女儿家自在无忧的日子。
寄人篱下,若是还像在娘家一样举动自专,便会被人指指点点,甚至被婆家休弃。
更何况我并没有幻想过嫁给谢无恙,会过上很好的日子。
“还有呢?”
“有是有,可你都能做到吗?”
“能。”
谢无恙忽然把脸凑上来,指了指自己,笑得无赖:
“亲嘴睡觉。”
我忽然觉得头有点痛。
“我好伤心。”谢无恙枕着手,长叹了口气,“本来就没几天活头了,还不给亲嘴。”
我实在说不出亲嘴两个字,不知道他是怎么恬不知耻地挂在嘴边的。
“……你活不了很久,是真的吗?”
“娘子希望我长命吗?”
“……自然。”
“骗人。”谢无恙一眼就看穿了我,“唉,我知道娘子也盼着我早死。”
不是这样的。
“我并不了解你,大多是听过你的传闻,说你浪荡纨绔,如果真如传闻所言,我不盼着你长命。”我坐起身子,叹了口气,“可我如果全信传闻,对你未免不公。”
“娘子竟然不从传言里认识我。”他撑着手笑,“那我自当努力,不让娘子失望。”
“谢家要我,是希望我能管束你,让你专心读书,落个好名声。”
“我懂了,娘子希望我读书是吗?”
我点点头。
“那我认真读书,就能亲嘴吗?”
……
“能不能嘛。”
6
谢家请出刘山人和谢无恙要正经读书这件事,一下就在京城炸开了锅。
连圣上都打趣谢侯,说浪子回头金不换,倒要看看他家二郎能学出个什么名堂。
谢二郎要读书,如今《灯娘传》停了,连宫里娘娘 们爱看的《懒梳妆》和《慢簪花》都没有下文。
我在他桌上翻到了词本,才知道这些火遍京城的戏文都是他写的。
夏日长,风吹过回廊,竹影摇晃。
合上戏本子,那些唱词犹觉满口生香。
谢无恙懒懒地将书盖在脸上小寐,不掩得意:
“快夸我。”
没空夸他,我要去为刘山人备饭菜。
从前陆相执在鹤山,我常常一日两次上山为他们送饭。
刘山人夏日要吃冷糟鱼配芡实百合粥,都是费功夫的菜。
我起身要走,谢无恙却勾着我的腰带,顺势将我揽进怀里:
“说好的,要娘子陪读,不然我看不进书。”
我又羞又恼,要推开他:
“不是说亲、亲嘴就行了吗?”
“不行。”谢无恙很无赖地笑,“阿烛有求于我,自然要听我的。”
刘山人的脚步近了,我软了下来:
“好,我在隔间听着。”
“不行,要在我身边。”谢无恙撑着手,“不然我听不进去。”
说实话,刘山人讲学,我是想听的。
当初刘山人收弟子,入学考题是半阕诗。
我挑着酱菜上鹤山时,一路搜肠刮肚琢磨了许久,终于得了两句。
晚上,当我把那下半阙诗写给陆相执看,以为他会赞我的才学。
他没有夸我,只是冷冷地看我一眼:
“就为了这个,今日你送饭才晚了?”
从那以后,我再不和陆相执说诗词了。
若是有了些灵感,我就蘸着泉水在溪边石头上写几首。
石头上的诗不是被水冲过,就是被太阳晒干。
无人得见,无人会知。
……也无人会讥讽我。
鹤发白髯的刘山人看见我,颔首一笑。
又看见谢无恙,脸黑了一半,叹道:
“若不是馋沈娘子做的菜,老夫也不会来触这个霉头。”
我生怕谢无恙言行无状,得罪刘山人。
可谢无恙神情恭敬,礼数周到,并不像和我在一起那样胡闹。
他躬身行了拜师大礼,又拉过我再拜:
“晚生谢某前身狂悖,不知天高地厚,如今求先生教诲,晚生与妻沈明烛一并拜入先生门下。”
刘山人拈须不语。
我害怕刘山人以为谢无恙是在侮辱他,或骂我不守妇道。
可刘山人不看他,只严肃着脸问我:
“你可知读书不是女子的本分,无朝堂仕途的路给你走,无人会知晓你的才学,即使这样你还要读吗?”
这一刻我无法骗自己。
即使诗词如石上水,片刻无痕。
我也想尽善尽美。
“……我想。”
这是我十九年来,说的最不规矩的一句话了。
“那好,这拜师礼得要全本的《灯娘传》,你师娘想看《懒梳妆》,怎么着七夕前得写完一本。”刘山人点头,“只是无恙的名声又不好听了。”
“名声,我最不要的就是名声。”谢无恙扶起我,笑道,“比起来坏名声,世人的夸奖才叫可怕呢。”
夫子留了课业,叮嘱我看着谢无恙。
谢无恙写得好戏本子,却做不来正儿八经的文章。
我为他起了个头,墨干了也不见下文。
我站在一旁,握着戒尺,无奈地敲了谢无恙的头:
“先生已经讲了三遍,还是听不懂吗?”
他一把揽过我的腰,仰起头,笑得无赖:
“听不懂,想亲嘴。”
“好歹写出这篇再……”
我要推开他。
谢无恙忽然皱起眉头,捂着心口:
“……娘子,这里好痛。”
我的手顿住了,生怕将他推坏了。
趁我低头不备,他将我揽入怀中。
只一仰头,他的唇如蜻蜓点水,浅尝辄止。
他唇上染了我的胭脂,平添几分艳色。
我看见他眼里,分明是得逞的笑:
“嘻嘻,亲到了!”
我气得要打他。
他倒像个狗皮膏药,顺势将脸贴上来:
“要打就打吧,我不信娘子舍得打死我。”
谢无恙和我胡闹,没人听见丫鬟通传,说陆公子和白铃姑娘来了。
丫鬟站在外头,低头抿嘴笑了不知多久。
直到我听到身后,陆相执恼怒的一声:
“沈明烛在哪?”
我被谢无恙搂在怀中。
只看背影,陆相执没能认出我。
陆相执记忆里沈明烛,荆钗布裙,举止端庄,是模子里抠出来贤妇。
如今眼前人,挽发的是珠钗,穿的是洒金斓裙。
又与谢无恙不成体统地在书房胡闹。
甚至他脸上,还沾了我的胭脂。
哪有一点沈明烛的样子?
“你找我娘子做什么?”
“谢公子风流,成婚半月,就有新欢了。”陆相执冷笑,“我问沈明烛在哪?后厨?还是你厌弃了她,撵出去了?”
我从谢无恙怀里回过头看他。
陆相执愣住了。
他站在竹影里,脸上的情绪晦暗不明。
他死死地盯着我,从我唇边的胭脂,到华丽的衣裙,最后落在谢无恙揽住我腰的手臂。
那张银票在他手中,一点点攥紧。
见他动怒,白铃姑娘的脸色一点点黯淡下去。
谢无恙犹嫌事小,在我颈上蹭了蹭:
“娘子,他说他找你。”
……我看不出来吗!
“陆公子有什么事吗?”
“这是一百二十两银,我如今不欠你了。”
我很诧异,他才中状元,圣上还未授官,他不食俸禄,哪来这么些钱?
陆相执将那银票递过来。
谢无恙却不依了,一副男女大防的样子:
“男女授受不亲!交给丫鬟就行了。”
看着吊儿郎当的谢无恙,陆相执倨傲地抬起下巴:
“谢无恙,你这般不求上进,荒唐度日,迟早有一日会败光家业。”
谢无恙笑嘻嘻地搂着我:
“我才不怕,我有天底下最好的娘子养我。”
陆相执走了。
谢无恙才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,认真地看着我:
“我会做很多事,书画篆刻,唱戏作本,挑水浇园,不论到何种境地,我都买得起最贵的胭脂给娘子。”
“所以呢?”
“买得起胭脂,所以可以亲嘴。”
一个不防,又让他偷去唇上几分颜色。
7
不喜欢谢无恙是一件很难的事。
他会写下我诗的注脚,说要集成一册。
他会穿最艳丽的红衣,如跳跃的烛火望进人的眼睛里。
他会兴冲冲地跑进屋子里,带起珠帘乱如雨脚,捧上我随口提到的炒野栗子。
任他百般示好,任我如何心颤。
我始终戒备着,不敢把心交付。
我怕太多东西。
怕他负心,怕他短命。
连芽儿都会问他,嫁给你,阿烛姐姐才过上了好日子,可是阿烛姐姐这么冷淡,谢哥哥不会觉得不公平吗?
谢无恙轻轻弹了芽儿的脑门一下:
“就算没有我,我的娘子也可以过得很好,她能养活自己,她会把日子过得漂亮。
“再说,我要对她好,关她什么事?”
芽儿隔着窗冲我挤眉弄眼。
日子过得快。
一转眼是乞巧节。
这天下了雨,戏班子排上了《懒梳妆》。
连《灯娘传》已经唱到:孤舟苦海困兽悔不该。
我握着词本问谢无恙,陆相执如今志得意满,还有佳人在侧,为何是困兽,又何来孤舟泛苦海。
谢无恙只摇头,说那是很不堪的东西,阿烛一个字都不要听。
今年八月多雨,刘夫子喜居山中听雨,连课业都松了许多。
京城没有什么大事。
南方几个郡县发了水灾,有崔尚书力荐,圣上点了陆相执协同赈灾。
陆相执此时当真是风光无限,历任状元探花,大都要在朝中熬上数年。
如今朝中有人提携,平步青云只在朝夕之间。
芽儿得了空,常常来我这里跟我念书。
这一日天阴沉沉的,似乎要下大雨。
芽儿哭着跑来,求我救救白铃姑娘。
我和谢无恙赶去时,却发现陆家已经围了一圈人。
白铃姑娘披散着头发,拿了刀抵在脖颈上,肿着眼睛,满脸是泪。
她哭得说不出半句话了。
陆母一身绫罗衣裳,手腕上戴着指头粗的金镯子,悠然坐在一群婆子中,宛如看戏一般,嗑着瓜子。
“你去死啊,装什么贞洁烈妇,吓唬谁呢。”
旁人不明所以,陆母指着白铃,笑道:
“这个婊 子骗我儿子说从良了,如今我儿子不在,她就在家关起门来做生意呢。”
白铃拼命摇头,哭得几乎呕出心来。
她将手臂掐得青紫,才喊出一句:
“是你儿子把人领来我房里!”
这句话如水入油锅,激起一众议论。
陆母脸上掌不住了,伸手想去扯白铃的头发:
“你自己做妓女,还要泼我儿子脏水。
“我儿子可是状元郎,怎么可能做这种事?
“当初也是她勾引,我儿子才休了发妻。”
众人被猛地点醒,纷纷附和。
是啊,他陆相执读的是圣贤书,怎么可能做这种事。
眼前陆母穿得体面富贵,白铃蓬头垢面,歇斯底里地哭喊。
白铃手里有刀,陆母不敢靠近,只不住地骂她疯了。
一个疯女人说的话,是不可信的。
她歇斯底里地崩溃,人们也只当听个笑话。
这个笑话比戏文唱得荒唐。
说陆相执一开始是要娶她,虽没有三书六聘,却总是带着她赴宴。
她自然是相信自己被爱着,因为她会跳最好看的六幺,会写最雅的飞花令。
因为她虽然生于淤泥,却守住了干净清白的身子和心。
她与世间所有女子一样,值得被爱。
而她的陆郎,可以为了自己休弃糟糠妻,是她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。
直到宴席上,尚书之子崔礼对她出言轻狂放浪,陆郎却赔着笑脸。
那崔礼便是当初要逼奸她的富家子。
她不知被灌了多少酒,惊醒时却看见崔礼拉扯着她的腰带。
她声嘶力竭地哭喊陆郎,求他救救自己。
一门之隔,陆相执没有应声。
漫天大雨中,只有门锁轻轻合上的声音,落在心上如雷。
他说明烛为我请来大儒,供养我读书,我自然爱她。
他说白铃,你出身又不比她清白,我凭什么爱你?
“我能给他什么啊,我只有这身子,够他踩着登高。”
漫天雨水劈头而下,将她的心浇得冷透。
哭累了,手中刀子掷在地上,泠然有声。
白铃反笑了:
“我真傻,我为什么要寻死?”
“都是卖,我卖给他陆相执一个子不值。”
“不如卖给旁人,要他痛悔终生。”
她素衣赤脚,走进雨幕里。
巷子幽深,像一条不断下坠,看不见底的深渊。
不是这样的,不该是这样的。
一步错,不能步步错下去。
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,却又说不上来。
尚书之子,娼门烈女,坠落云端,平步青云。
有个可怕的想法冒上来,我竟然觉得从脊背窜出冷意。
如果这不是救风尘,如果白铃从一开始就是陆相执的投名状。
二人楼里相遇,白铃以为得遇良人,就已经落入了陆相执的陷阱。
那日状元游街,白铃羞涩又勇敢地捧上这一生。
陆相执在马背上,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纸身契。
他看见的不是一个女子一生只能赌一次的情意,而是一张名利场的入场券。
她以为作践自己等于作践了陆相执。
殊不知这也是陆相执最后一局。
窥见旧日枕边人最幽微的暗处,我止不住地颤抖。
谢无恙扶住我,头一次叹了气:
“那是很不堪的人,阿烛不要想了。”
8
一转眼北风紧了。
陆相执南下回来,知道白铃回春风楼挂了牌子,并没有波澜。
这些日子外头不太平,朝堂里暗流涌动,不少大臣上书弹劾崔尚书,言辞间指向南下赈灾一事,有贪墨之嫌。
听说陆家也常有官差出入。
但在我和谢无恙这里,《灯娘传》最后一出喜团圆才是头等大事。
戏服灿若明霞,谢无恙扮女相,竟然比男装更夺目,几次让我看怔。
“别乱动。”
我为他勾胭脂。
落笔处痒得他不安分,总眨眼看我:
“唱戏是很不规矩的事,娘子不劝劝我?”
“闺中妇人要出诗集,也是很不规矩的事。”
这些日子暑往寒来,《灯娘传》快完结,我才发现一年光阴已过,留给我和谢无恙的时间,还剩两年。
他曾于鹤山下看见那个不为人知的我。
我也想看看那个不为世人所容的他。
“娘子知不知道,我一开始是很讨厌你的。
“我谢无恙自诩狂傲孤僻,瞧不起蝇营狗苟的世人,也讨厌你这样规矩无趣,浑浑噩噩活一辈子的人。
“就像刘夫子的学堂里,满口求真致知的读书人,不过是想寻黄金屋和颜如玉,我与他们同处如坐针毡,只觉得虚伪得可笑。
“活在世间于我而言如戴枷锁,如困暗室,我深厌世人,也深厌自我。
“那一日我从鹤山下来,正想着是削发出家,还是隐居深山,或者寻个绳子吊死。
“可我见你顶着烈日,蹲在溪边写诗,那些诗片刻无痕,无人会知晓,可她甘之如饴。
“我没有旁的想法,只想太阳这么大,该为这个姑娘撑把伞。”
千年暗室,一烛即明。
“娘子,我有一事想和你坦白……”
不等他说,外头已经催他登场了。
我在台下的暗处望着谢无恙。
却一个不防,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口鼻。
不等我惊呼,下一刻粗粝的绳子已经勒住了脖颈。
陆相执嘶哑的声音,在我耳边:
“明烛,是我。”
这阵子南下赈灾,崔尚书被查,里外风波不断。
他瘦了很多,阴郁得如一条饥饿的蛇:
“我活得好累啊明烛。
“我们一起去死,好不好?”
陆相执将我死死摁住,那绳子一点点收紧,我拼命也挣脱不开。
他长叹一口气,像要认真找出那颗淬了毒的真心来给我看:
“白铃的事情你听说了,就该知道。
“我深爱你,从未变心。”
巨大的恐惧将我整个慑住,挣扎间我碰倒了花瓶。
我以为挣来一线生机。
可花瓶碎裂的声音,恰好被满堂喝彩盖住。
快窒息时,我看见那个火红的身影跳下高台,奔我而来。
我几乎要落下泪。
“小心,他有匕首!”
我捂着脖颈,跪在地上不住地咳。
陆相执做困兽之斗,谢无恙将我死死护在怀里。
一众练家子的武生,制服了陆相执。
“为什么!为什么你们都看不起我,都要与我过不去!”
陆相执被摁在地上,眼底几乎滴出血。
“从来没人看不起你,是你看不起自己。”
“谢无恙!我最恨你这种人上人,你们生来什么都有,又怎么懂我寒窗苦读的辛苦,怎么懂我不得不低头俯就,不得不被裹挟着……”
“恨人上人,还是恨自己不是人上人。”谢无恙冷笑,“阿烛,芽儿,白铃,你又何曾把旁人当人看?”
几个小厮匆匆去请大夫。
我怕得浑身战栗,谢无恙将我拥在怀中,轻声哄着。
我却摸到一手温热,愕然抬头,却看见他心口洇湿的血色。
他受伤了?
我慌忙去扶他,才发现他肩上和后心都是伤。
“谢无恙?你别吓我……”
我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,我怕看不清他的伤,又胡乱擦干。
“别哭啦娘子,反正我本来就要死的。”
谢无恙苍白着脸,努力扯起一个不以为意的笑,
“还好没伤到你……
“何况根本不痛……”
他话没说完,就昏了过去。
9
陆相执身陷囹圄。
而陆母大悲大喜,在衙门口哭闹时,中了风,一命呜呼。
只剩芽儿跟在我身边。
谢无恙昏迷了半月。
大夫说伤不及性命,可他却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。
我衣不解带地守着他,为他喂药擦洗。
我心中愧疚,可谢家人并不怨我,说谢无恙本就有顽疾,何况他甘愿救你。
屋内安静得只剩下雪的声音。
原来没有谢无恙,安静是一件很怕人的事。
谢无恙惯会把日子过得热闹。
今日下了大雪,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。
前些日子,冬至那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雪,谢无恙说他用《慢簪花》的戏本子换来陛下一处梅园,此时红梅开得正好。
谢府上下房里都送了满瓶的红梅花。
唯独回来自己房内时,怀中空空,只有梅花香气将我拥了个满怀。
丫鬟们还抱怨他:
“好糊涂,连娘子的份都忘了。”
我并不在意众人分走的梅花,只为他拂去一肩风雪,捧上热茶,怕他受了风寒。
谢无恙眼睛亮晶晶的,偷偷将我拉上马,裹进厚厚的狐裘里。
那是漫山遍野红梅,绚烂得如同雪上的火在烧。
他受了寒,不住打着喷嚏,还不忘炫耀:
“给他们的只有一小点点,这些通通都是你的。”
被谢无恙喜欢,是一件很幸福的事。
他给的都是明目张胆的偏爱。
当初和陆相执和离,我并不那么勇敢。
我从踏出陆家门那一刻就在害怕。
男人要纳妾,多么名正言顺。
我容不下妾室,是善妒藏奸。
我怕世人会把我说得那样坏。
严娘子和我说,少爷回去熬了一个通宵,写了这《灯娘传》的前三回,第二日便演,来听戏的连茶水费都不要。
狂悖如谢无恙,向来不在意在人世间淋上一场雨。
但仍愿意为我撑伞。
可我对他从来吝啬。
我无数次梦见谢无恙醒来。
窗台下,他一身红衣,用折扇轻轻敲我的头,弯下腰偷看我:
“真哭啦?被我骗到了吧?”
或是在午后,一室苦涩的药气中。
听见他甜腻腻地唤我娘子。
可是醒来,他依旧躺在那里。
那双宜笑宜嗔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过。
刘师娘和我说鹤山有山野村医,用药古怪,却有一套:
“孩子,赶紧收拾收拾,我替你家去一趟。
“那人本领了得,让他看看药方,指不定改改,添减些,就有望了。”
我冒雪赶去书房,将谢无恙的旧药方理好。
外头不知在吵闹什么。
“……你要改嫁?”
我听见身后门被谁跌跌撞撞地推开。
身后那个声音带着一丝委屈,像这半月无数次幻听和梦境里,最真切的一次。
我回头望去。
天地间俱是茫茫雪色。
唯有他在眼前心上。
谢无恙骨节分明的手撑着门框,才堪堪站住。
他只穿了一件单衣,一头长发散乱下来, 衬他久病的脸更加苍白。
我怔怔地看着他,那些药方纷纷从手中滑落。
他身子还弱, 喘息间急促地呵出薄薄雾气,却偏要逞强再问一遍:
“……你要嫁谁?”
在他支撑不住前,我先一步奔上前去, 紧紧拥住了他。
眼泪濡湿浸得眼尾发疼, 我听见自己又哭又笑:
“不嫁, 除了谢家二郎, 谁也不嫁。”
雪停了,一室药香。
“原来是师娘要改药方。”谢无恙轻咳一声, “我梦中听着什么改呀嫁的,还以为你要改嫁,又气又急,就醒了。”
我低头抿嘴一笑, 可想到了他的寿数, 又黯淡下去。
师娘请来的神医医术了得,不出三日, 谢无恙已经饮食自如了。
我依旧担心他的旧疾, 便问神医可有办法。
神医一愣, 却恍然笑道:
“黄连煎水, 吃满三年,顽疾可愈。”
只是黄连就能治病?
“娘子去问问二郎,就知这方子管不管用了。”
黄连奇苦,谢无恙抱着药碗,只一口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。
原来天不怕地不怕谢无恙, 竟然怕苦药。
一副黄连, 他交代了个底儿透:
“我觉得人间无趣,活着无甚意思,本来想去死的。
“可有许多事要做, 打副棺材, 勘选墓地, 择一吉日,可不都要时间。
“我便装病,定了三年死期, 倘若三年里我寻到什么由头活下去了,总归棺材放着不坏,迟早能用。”
见我沉着脸, 似乎生了气。
谢无恙小心地去拉我衣角:
“我本来那天就想和你坦白的, 谁知道昏迷了这么久。
“黄连煎水,那是很苦的药,我、我不要吃。
“……那我喝完, 能亲嘴吗?”
见我哄不好, 谢无恙瘪瘪嘴,又视死如归地看着那药:
“不亲就不亲嘛……那么凶干什么。
“这药苦得要命, 不信你尝……”
不等他说完, 眼前烛影轻晃。
谢无恙骤然睁大了眼, 攥紧了身下锦被。
浅尝胭脂色,两心相照时。
千般苦楚不觉,万籁寂然不闻。
见我笑眼盈盈, 谢无恙竟然红了脸,将头都要埋进被子里:
“……那我好好听话,乖乖吃药。”
我正纳闷他怎么忽然这么听话了?
就听见被子里雀跃又小声的一句:
“嘻嘻!病好了就跟娘子亲嘴睡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