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君中举后要娶娼门女,我果断改嫁,看到我和别人恩爱他悔哭了
发布时间:2025-06-06 22:53 浏览量:1
1
我的夫君赴京赶考之际,竟被那风月场所绊住了脚步。
那位色艺俱佳、自视甚高的清倌人,旁人即便是挥霍千金,也难博她一笑。
唯独对我那夫君季廷野,这个出身乡野的穷酸举子,情有独钟。
在四月那温暖的阳光下,季廷野高中状元,风光无限地游街之时。
她倔强地跪在街道中央,双手将自己的卖身契高高举过头顶。
一身素净,宛如一朵出水未染的芙蓉。
就连那些平日里粗犷无礼的衙役,也不忍驱赶她。
“他若不认,这姑娘可就白白失了清白,自己攒钱赎身还惹恼了老鸨,只能去那下等窑子了。”
“唉,真是可惜了白铃姑娘,真是个冰清玉洁的人儿。”
那位名叫白铃的清倌人,攒足了一千两银子,为自己赎了身。
而我,季廷野的正牌妻子,正为了五文钱,与人争得面红耳赤。
“酱瓜娘子,你相公中状元了!”
趁我不备,那赵老太婆拎起酱瓜就跑,速度快得惊人。
这老东西!
我跺了跺脚,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“酱瓜娘子,你快去街上瞧瞧吧。”
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,推着酱瓜车往家赶。
小姑芽儿一边帮我推车,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:
“嫂子,我哥中了状元,以后给你买花戴,再给你挣个诰命夫人当当!以后咱们再卖酱瓜,那老太婆可不敢再坑诰命夫人的钱了。”
我喜滋滋地抿了抿嘴,笑道:
“你这小嘴,可真会哄人。”
看才子游街的人多得数不清,人群乱哄哄的。
我紧紧攥着小芽的手,踮起脚尖张望。
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跪在季廷野马前的素衣姑娘。
我站在街边,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身着华服、骑着高头大马的状元,竟是我的季郎。
也并不清楚这位素衣姑娘与他之间有何瓜葛。
只看到我的夫君似乎被阳光晒得心软了,从马上向她伸出了手。
二人共乘一骑,周遭一片叫好和起哄声。
贺喜的人几乎要踏破门槛时。
我回到家,却只见那位素衣姑娘正殷勤地迎来送往,端茶倒水,将贺礼和请帖都整理得井井有条。
仿佛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。
看着我一身粗布衣衫,手中又无贺礼,她心下明了,轻笑道:
“你是哪家派来的丫鬟?还是哪门的亲戚?”
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我身上。
有几个季廷野的寒窗好友,想替我说句话。
却被季廷野的母亲慢悠悠地拦住:
“白铃姑娘,这是廷野乡下的表姐。”
不等我辩驳,婆母冷冷地瞥了我一眼,捂住了鼻子:
“这位白姑娘,温柔娴静,出身名门望族,有些人想当状元夫人,好歹也照照镜子,看看自己如今配不配得上。”
我瞥见了婆母抬起手帕时,露出半截金镯子。
恐怕是白铃姑娘刚刚孝敬的。
而她口中的名门望族,也是季廷野有意为白铃的身世遮掩。
她以为她儿子飞黄腾达,便有的是高门贵女上赶着倒贴。
说话间,季廷野正走进来。
他看了我们一眼,就皱起了眉头。
白姑娘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就温柔得如同冬日的月光。
而我,一身粗布衣裳,木簪轻挽,身上还带着酱菜卤水的味道。
可那又如何。
我嫁来前,季家人还没有片瓦遮身。
他季廷野的功名之路,是我冬寒夏暑,一担担酱菜送到大儒门下,为他求来的。
我平静地看着季廷野,一字一顿地说:
“季廷野,你告诉这位姑娘,我是谁。”
季廷野犹豫着不敢开口,只说:
“阿烛,白姑娘真的很可怜。”
我心下了然。
白铃姑娘见状,忽然给我跪下,仰起头奉上一盏茶,倔强又带着炫耀:
“姐姐,季郎他认我。”
众人瞧着气氛僵住,忙打哈哈:
“以季兄的才华,贤妻美妾,早晚的事。”
“嫂嫂贤惠之名,乡里乡亲都有耳闻,怎可能容不下人。”
芽儿小心地握紧我的手,往我身边靠了靠,不安地唤我:
“嫂子。”
“谁是你嫂子!”季母抬手一个巴掌,打得芽儿一个趔趄。
芽儿肿着脸,不敢帮我说话了。
我站在这里,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,将我的头一点点摁低,看季廷野眼中的愧疚一点点变成倨傲。
季廷野被一群看热闹的人轻飘飘捧上云端:
“阿烛,你一直想为沈家女挣个诰命,可这殊荣只有我能给你。”
我冷笑一声:
“当初我沈家信守婚约,不曾嫌贫爱富,欺你孤儿寡母。
这一间茅屋,我嫁来时,头顶还没有半片瓦。
我不辞辛劳,汲山中醴做酱菜,冬日手指皲裂,换来大儒收你入门。
四年我待婆母如生母,三餐侍疾,你母亲常刁难,我没有吃过一个囫囵饭。
如今林县县志上,也是我四年如一日供养季家,教养小姑,侍奉婆母挣来的贤妇之名,与你季廷野何干?”
季廷野哑然,连看热闹的人们都安静下来。
我挺直脊背,目光如炬,字字如钉:
“我修班昭德,不愧天地,你枉读圣贤书,有眼无珠。
季廷野,你配不上我沈明烛。”
那和离书并着欠条,轻飘飘两纸。
“这四年,我为季家挣来的银子,一年三十两,四年一百二十两,季公子的欠条我收下了。”
芽儿哭着拉我的裙摆:
“嫂子,你傻呀,眼见着到了享福的时候,你不理他们不就好了……”
下嫁吞金,上嫁吞针。
我已经过了四年,赔进金银的日子。
还要再过着吞针自苦,穷巷走到黑的后半生吗?
季廷野迟迟没有落印,等我低头服软:
“我会封侯拜相,而沈明烛你被休后沦为笑柄,就会后悔今日意气用事。
只要你求一求我,白姑娘愿意做妾,你还是风光无限的状元夫人。”
我裙摆的污渍,斑斑点点都提醒他,他曾经有多落魄。
而白铃姑娘吟风弄月,如一捧新摘下的雪兰,衬他风光正得意。
那白铃姑娘警惕地盯着我,生怕我反悔。
“姑娘,一个抛弃糟糠之妻的人,绝非良人。”
白铃怔怔地看着我,强辩道:
“季郎说过,我和你不一样,我跳得最好的六幺,你只识种瓜腌菜,我会行最雅的飞花令,你只知讨价还价。
我年轻貌美,干净清白,不与你有什么差别!侍奉婆母,相夫教子,我样样都不会比你差!”
她抬起头时,我看见她脖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。
她不知道,我早听说过她。
这个姑娘本来不叫白铃,后来沦落青楼,富家子要逼奸,她一条白绫上了吊。
被救活了,又吞金,又用匕首抹了脖子。
老鸨见过烈的,没见过这么烈的。
想了想,便取了个诨号白铃。
倒打出去了烈女的名声。
纨绔子弟们无事可做,便生出了意趣,还做了个庄,看谁能不靠强逼横压,只靠甜言蜜语,真金白银拿下这青楼烈女。
捧高了拿下了,再把她狠狠摔下云端,踩进泥里,看她痴看她疯。
见惯了狂蜂浪蝶,她以为被狐朋狗友拉扯着进花楼,羞涩失措的季廷野是良人。
殊不知囊中使人羞涩,乍富令人失措。
我不知该笑她天真,还是该怜她无助。
“那我祝姑娘称心遂意。
也祝季大人平步青云。”
2
事实证明,季廷野这次真是看走眼了。
我手握和离书,离开季家的次日清晨。
那些前来提亲说媒的人,将我的酱菜摊围得水泄不通。
昨日里看热闹的闲人,已将状元郎抛弃糟糠之妻,另娶青楼女子的故事编得有板有眼,取名《灯娘传》,棠梨园甚至在河上包下画舫,日夜笙歌地唱着。
“这沈家的女儿,哪个不是贤名远播?不是得了贞节牌坊,就是名垂县志,俗语说得好,妻贤夫祸少啊。”
“我那犬子不成器,非得娶个贤惠的媳妇,才能整顿家风。”
“只有那些目光短浅的破落户,才会娶个妖冶的主母进门。”
媒人们将名帖堆放在我的酱菜摊上,不少纨绔子弟借着买酱菜的由头,偷偷打量着我。
“凭他们如何薄情寡义,我只认嫂子一人。”
芽儿赖在我的酱菜摊上不肯离去,踮着脚尖翻看那些名帖。
她识字不多,却一眼相中了一个,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角:
“嫂子,我瞧见个不错的。”
我手脚麻利地将酱菜码放整齐,头也没抬:
“只要是活着的男人,再好我也不要。”
“嫂子,这个怕是活不久了。”
我听见那放名帖的客人轻咳了一声。
我抬头一看,只见一个眉眼含笑的仆妇,衣着得体,举止端庄,像是哪家大户人家的管事娘子。
我认得她,她已在我这儿买了七日的酱菜。
“沈姑娘,我家夫人让我来下聘礼。”
芽儿将名帖翻来覆去地看,眉头紧锁。
旁人写的是郎君才情出众、相貌堂堂,这帖子却写吾儿性情乖张、病入膏肓。
旁人写的是郎君福寿双全,这帖子却写吾儿时日无多。
“这位哥哥都快病死了,还要娶媳妇吗?”
酱菜桌上,十锭金灿灿地摆开,耀眼夺目:
“我家少爷病重难愈,娶亲一来是为了冲喜,二来少爷性情古怪,夫人说全京城唯有沈姑娘心性坚韧,能降得住他。”
说到这里,那妇人环顾四周,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地说:
“圣上都知晓我家少爷活不过三年了,是谢国公府的二少爷,姑娘略一打听便知,我们绝不敢欺君罔上。
“我家三小姐已与宣王定亲,将来为寡嫂求一道封诰也非难事。
“这三年,姑娘与少爷各自安好,将来有钱有闲无男人,这日子岂不自在?”
说实话,我有些动心。
但我不想再赌一次了。
我将金子推了回去:
“谢夫人美意,我这摊子虽小,却也足够我和芽儿温饱无忧。”
被拒绝后,那谢家仆妇并未生气,依旧每日笑眯眯地来买菜,还将自家二爷的名帖放在一旁。
倒是芽儿,半个月未曾来我摊上。
我以为是季母管着她,不许她乱跑。
却没想到,这日下起大雨,我收了摊子,就看见芽儿倒在门口。
她浑身滚烫,呼吸急促:
“嫂子……我好难受……”
大夫说芽儿患的是百日咳,送来得太晚,四五日都未退下热。
买药看诊如流水般花钱,一日日见底。
芽儿时常发热昏睡,偶尔醒来,便拉着我的衣袖哭泣:
“嫂子,我娘不管我,你也别管我了,我不想拖累你。
“……那天我以为我要死了,才想来看看你的。”
她哭累了,又依偎着我沉沉睡去。
季母并不疼爱芽儿,骂她是浪荡女子、卑贱胚子。
季廷野对这个矮小瘦弱、畏畏缩缩的妹妹,也未曾上心。
同村的姑娘能穿上花布棉袄,芽儿的破棉衣却补丁摞补丁,薄如蝉翼。
我嫁入季家那日,芽儿鼓起勇气拦住了我。
她衣着单薄,警告也显得无力:
“你要是敢欺负我,我就让我哥休了你!”
我过门的第三天,用陪嫁的红绸,给芽儿做了件大红棉袄。
芽儿抱着大红棉袄愣神许久,突然放声大哭。
从那以后,芽儿便死心塌地地跟在我身后。
起初,季廷野并不喜欢我,季母也对我百般刁难。
但母亲自小教导我,为妻之道,必要恭顺孝敬,不可让家中生出口舌是非。
季母骂我懒惰,芽儿便在季廷野面前为我辩解。
季母见不得我和季廷野亲近,芽儿便撒谎说我们未曾独处,她也在场。
季廷野的喜好脾气,芽儿也偷偷告诉我:
“我哥爱吃面食,人穷却爱面子。”
这四年有芽儿相伴,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。
我不能不管她。
我接下了谢家的帖子:
“我不要聘礼,只要谢家能治好她。”
3
谢家特意从宫中请来了太医,用料也极为慷慨大方。
芽儿的病情一天天好转起来。
我接下了谢家二郎的名帖,要改嫁谢家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,人尽皆知。
隔壁棠梨园正在上演《灯娘传》,剧情已演至——灯娘为了救小姑,只身赴险,与虎狼周旋。
我坐在一旁,听着那花旦眼波流转,愁绪如幽兰含露,楚楚动人。
场内座无虚席,倒是便宜了我们这些摆摊的,隔着水面,听得一清二楚。
观众们看得如痴如醉,时而咒骂状元郎薄情寡义,时而唾弃谢家公子行事乖张。
散场后,他们纷纷来到我的酱瓜摊前,买些小菜,还不忘叮嘱我,日子再难也要咬牙挺过去。
这时,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我的视线。
是季廷野。
他挡在我的酱瓜摊前,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:
“你要嫁的谢无恙,我了解得很,当年在刘山人那里,我们就结下了不少梁子,连先生也不待见他,说他狂妄自大,行事乖张。”
刘山人是廉州的大儒,曾为皇子们讲经授课,新旧两党都想拉拢他,但他却辞官不受,隐居鹤山,悠然自得。
我曾寒来暑往,挑着酱菜上山,为他汲取山中的甘泉煎茶。
这才换来他将季廷野收入门下,悉心教导。
“况且你生性木讷,不懂风花雪月,他很快就会对你失去兴趣。”
我看着季廷野,心中五味杂陈,竟不知他何时变得如此轻视我。
曾几何时,他在我父母灵前发誓,此生绝不纳妾,会好好待我。
也曾为了让我开心,熬夜替人抄写,只为赚些钱为我买一支银钗,说自己能娶到我这样的贤妻,是三生有幸。
“就连那画舫,都是谢无恙的戏班子,专供那些戏子粉头寻欢作乐。
“你看看自己,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之貌。
“他娶你,不一定是真心,多半是想与我较劲。”
正说着,那画舫缓缓移船靠岸。
却见那花旦隔着水面,倚栏而笑,妩媚动人:
“季公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。”
听到嘲讽,季廷野不悦地回头。
却见是位千娇百媚的女娘,话也软了下来:
“不然姑娘以为谢无恙为何愿意娶一个弃妇?”
她懒懒地看了季廷野一眼,又将目光落在我身上:
“人人都说娶妻娶贤,可没嫁过来谁知道那女子贤不贤?
“你妻贤惠,我就娶咯。”
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花旦,才发觉她身形高大,只是刚才坐着,才未显露。
季廷野这才发现眼前是他的老对头谢无恙,恼怒道:
“谢无恙!你扮成这下九流的模样,也不怕丢了读书人的脸面!
“沈明烛,你都听见了,他娶你不过是想跟我过不去。”
我看着眼前穿戏服,扮花旦的谢无恙,心中也开始忐忑不安。
当初季廷野和他同窗,同我说他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哥。
十岁的谢无恙,神童之名已经名满京城。
十四岁一首御前古体赋艳惊四座,圣上赐了峨冠博带。
十七岁上鹤山,拜入刘山人门下。
所有人都以为他将来会入朝为仕,前途无量。
他却在十九岁那年大病一场,醒来锯床做棺,击盆而歌。
说自己梦中染病,活不出三年了。
既然活不了三年,索性痛快度日。
从那以后他就疯魔了。。
再不读书,只好游乐。
做艳曲,画春宫,若是来了兴致,也傅粉唱戏,同下九流厮混。
从那以后,再没人提起少年天才谢无恙。
只有纨绔,流氓,无赖,登徒子谢二郎。
谢家真以为我能让他走上正途吗?
“圣上曾让我选花鸟使入宫,任凭什么人间绝色,月宫仙娥我都见过,心也不曾起波澜。
“可当初鹤山见娘子浣纱汲水,荆钗布裙,一见难忘。”
我被他说得双颊滚烫,低下了头。
谢无恙涂着粉面桃腮的油彩,笑眼如水波盈盈:
“谢某觉得,这么好的姑娘,不该过这么坏的日子。”
4
谢家送来的贺礼堆满了整个庭院。
我租下的居所,与季廷野的府邸仅隔着一条街道。
那送礼的队伍敲锣打鼓,热闹非凡,队伍从街头一直延伸到巷尾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
芽儿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珍奇异宝,她小心翼翼地摸摸这个,看看那个,然后小声问我:
“严婶婶,这些是不是给我嫂子的聘礼呀?”
我这才意识到,那个常来我摊位帮忙的仆妇,竟是谢家的管家娘子,姓严。
见芽儿如此机灵,严娘子笑着回应:
“这可不是聘礼,是我们家二公子特意送给姑娘的,胭脂水粉、华服美裳,都是为了给姑娘添妆;燕窝阿胶,则是为了给姑娘调养身体。”
季廷野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。
想当年我嫁给他时,聘礼只有两匹红布,外加三两银子。
他认定谢无恙娶我并非真心,只是想与他作对,看他的笑话。
如今谢无恙单独送来的贺礼,更显得他寒酸落魄。
听到燕窝阿胶,季母眼中闪过一丝贪婪:
“那么多的燕窝阿胶,她一个人吃得完吗?一日为母,终身为母,只要我开口,她敢不给?”
白铃姑娘站在一旁,自从嫁入季家后,她显得愈发憔悴。想必季母当初罚我站规矩、伺候汤药的那一套,也在她身上重演了一遍。
看着成箱的华服首饰,她眼中闪过一丝羡慕,但又怕季廷野不悦,连忙低下了头。
“我家公子知道沈姑娘心地善良,特意送来四个丫鬟婆子伺候。”
严娘子毕竟在谢家管家多年,说话总是绵里藏针:
“咱们府里的下人,虽然比不得别人家的规矩,但若有人心怀不轨,也别怪下人们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。”
丫鬟们将礼品一一归置妥当,只留下最底下的一箱,谢无恙特意叮嘱要我自己拆开。
那是一个精雕细琢的漆盒,比装珍珠翠玉的盒子还要精美。
打开一看,里面并非妆饰之物,而是文房四宝。
宣州纸,徽州墨,湖州笔,端州砚。
想到谢无恙曾说在鹤山见过我,我心头一颤。
……难道那日我在鹤山所做之事,他都看在眼里?
出嫁那日,芽儿十分不舍,却又为我感到高兴:
“嫂子,我虽然没见过他,但觉得那谢家哥哥是个好人。”
“傻芽儿,人家几碗甜汤就把你收买了?”
丫鬟们炖了阿胶燕窝,芽儿也跟着吃了半个月,脸上都长肉了。
芽儿拂开我捏住她肉脸的手,认真地看着我:
“阿烛姐姐,我不想再叫你嫂子了。虽然我真的很想让你当我嫂子,一辈子都是。
但我知道,你嫁给我哥,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。我娘和我哥,都不是什么好人。
别人都夸嫂子你是贤妻良母,可我觉得你过得并不开心。
我见过你在鹤山下的石头上蘸水写字写诗,见过你站在学堂外听了很久,也见过你偷偷拿我哥的课业来看。
那个时候我就觉得,真正的阿烛姐姐,一直都被嫂子这个身份藏起来了。
“傻芽儿,人家几碗甜汤就把你收买了?可我知道,你嫁给我哥,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。虽然别人都夸嫂子你是贤妻良母,但我知道,真正的阿烛姐姐,一直都被嫂子这个身份藏起来了。
“虽然别人都说谢家哥哥不好,虽然我不认识谢家哥哥,但我那天看见了红盒子里头的东西,就觉得谢家哥哥,应该也见过真正的姐姐。”
我怔怔地听完芽儿的一番话,竟然红了眼圈,笑骂她:
“又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道理。”
芽儿摇头,笑得得意:
“我阿烛姐姐聪明,把他们都骗过去了。”
那又如何呢,人家看重我的贤良之名,才将我娶进门。
日后也不过是戴着这贤妇的面具,如行尸走肉般活着罢了。
林县沈家素来以贤妇著称,不少人得了牌坊入县志,人人称赞。
其实未出阁前,我原本也很不守规矩。
沈家那些规矩训诫,听着那么离谱,小时候我以为是姑姑们不如我聪明,才被骗了。
怎么出嫁就成了没脾气的空心人,吞下所有苦水,还要装出笑脸逢迎。
后来阿娘告诉我,人的嘴是杀人不见血的刀,是世上最坏的东西。
沈家女世代经营的名声,既是枷锁,又是浮木。
我从前并不懂,只知道我败坏了名声,以后沈家女的日子都不会好过。
就像如今我和季廷野和离,若我没有个好名声,怎么会有人对我伸出援手。
我摸了摸芽儿的头:
“芽儿聪明,但骗别人,别把自己也骗进去了。”
若是世道对女子苛刻,为了活命低头,是不要紧的。
但万万不能从做奴才的日子里,品出甜头。
5
我端坐在屋内,双手紧紧攥着膝上的衣裙。
满室灯火辉煌,映照着一片喜庆的红色,宛如星辰闪耀。
当谢无恙的脸庞缓缓凑近时,满屋的华光仿佛瞬间黯淡了许多。
他身着一袭大红喜服,那颜色比卸妆后的他还要夺目几分,那张脸庞更是美得令人心醉。
喜服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纤细的腰身,让我不禁回想起画舫之上,他扮演花旦时那千娇百媚的模样。
谢无恙嘴角勾起一抹孩子般天真的笑容,轻声道:“呀,阿烛现在是我的娘子了。”
说完,他卸下妆容,慵懒地往后一躺,见我还正襟危坐,便伸手环住我的腰,顺势与我并肩躺下。
望着头顶那红艳艳的帐幔,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:“明日何时去给婆母敬茶?”
话音刚落,谢府的管家娘子严娘子便隔着门笑盈盈地传话道:“老爷夫人说了,娘子嫁进来已经委屈了,不必敬茶,也不必问安,钱都在库房里,没事就别去打扰他们了。”
我有些难以置信,轻轻拉了拉谢无恙的衣袖:“管家应酬、侍奉羹汤,这些我都能做得很好。”
“那些都不用你操心,你只要陪着我吃喝玩乐就行。”
他轻描淡写地说。
这怎么可能呢?
阿娘从小就教导我,女子出嫁后,便告别了少女时代自由自在的日子。
寄人篱下,若还是像在娘家那样随心所欲,定会被人指指点点,甚至被婆家休弃。
更何况,我从未幻想过嫁给谢无恙后能过上什么好日子。
“还有别的要求吗?”我试探着问。
“有是有,但你确定都能做到吗?”
他挑眉笑道。
“能。”
我坚定地回答。
谢无恙忽然把脸凑到我面前,指了指自己,笑得一脸无赖:“亲嘴睡觉。”
我顿时觉得有些头疼:“……你活不了很久,这是真的吗?”
“娘子希望我长命百岁吗?”
“……自然。”
“骗人。”
他一眼就看穿了我,“唉,我知道娘子也盼着我早死。”
其实并非如此。
“我并不了解你,大多只是听过你的传闻,说你放荡不羁,如果真如传闻所言,我自然不希望你长命。”
我坐直了身子,叹了口气,“但我若全信传闻,对你未免太不公平。”
“娘子竟然不从传言里认识我。”
他撑着手笑,“那我自当努力,不让娘子失望。”
“谢家要我,是希望我能管束你,让你专心读书,博个好名声。”
“我懂了,娘子希望我读书是吗?”
我点了点头。
“那我认真读书,就能亲嘴吗?”
……
“能不能嘛。”
谢家请出刘山人和谢无恙要正经读书的消息,很快就在京城传开了。
连圣上都打趣谢侯,说浪子回头金不换,倒要看看他家二郎能学出个什么名堂。
谢二郎要读书,如今《灯娘传》停更了,连宫里娘娘们爱看的《懒梳妆》和《慢簪花》也都没了下文。
我在他桌上翻到了词本,才知道这些火遍京城的戏文都是他写的。
夏日悠长,微风拂过回廊,竹影摇曳生姿。
合上戏本子,那些唱词仍觉满口生香。
谢无恙懒洋洋地将书盖在脸上小憩,嘴角难掩得意之色:“快夸我。”
我没空夸他,起身要去为刘山人准备饭菜。
从前季廷野在鹤山时,我常常一日两次上山为他们送饭。
刘山人夏日爱吃冷糟鱼配芡实百合粥,都是费时的佳肴。
我刚起身要走,谢无恙却勾着我的腰带,顺势将我揽入怀中:“说好的,要娘子陪读,不然我看不进书。”
我又羞又恼,要推开他:“不是说亲、亲嘴就行了吗?”
“不行。”
谢无恙无赖地笑着,“阿烛有求于我,自然要听我的。”
刘山人的脚步声渐近,我软了下来:“好,我在隔间听着。”
“不行,要在我身边。”
谢无恙撑着手,“不然我听不进去。”
说实话,刘山人讲学,我是想听的。
当初刘山人收弟子,入学考题是半阕诗。
我挑着酱菜上鹤山时,一路上搜肠刮肚琢磨了许久,终于得了两句。
晚上,当我把那下半阙诗写给季廷野看,以为他会赞我的才学。
他没有夸我,只是冷冷地看我一眼:“就为了这个,今日你送饭才晚了?”
从那以后,我再不和季廷野说诗词了。
若是有了些灵感,我就蘸着泉水在溪边石头上写几首。
石头上的诗不是被水冲过,就是被太阳晒干。
无人得见,无人会知。
……也无人会讥讽我。
鹤发白髯的刘山人看见我,颔首一笑。
又看见谢无恙,脸沉了一半,叹道:“若不是馋沈娘子做的菜,老夫也不会来触这个霉头。”
我生怕谢无恙言行无状,得罪了刘山人。
可谢无恙神情恭敬,礼数周到,并不像和我在一起时那样胡闹。
他躬身行了拜师大礼,又拉过我再拜:“晚生谢某前身狂悖,不知天高地厚,如今求先生教诲,晚生与妻沈明烛一并拜入先生门下。”
刘山人拈须不语。
我害怕刘山人以为谢无恙是在侮辱他,或骂我不守妇道。
可刘山人不看他,只严肃着脸问我:“你可知读书不是女子的本分,无朝堂仕途的路给你走,无人会知晓你的才学,即使这样你还要读吗?”
这一刻我无法骗自己。
即使诗词如石上水,片刻无痕。
我也想尽善尽美。
“……我想。”
这是我十九年来,说的最不规矩的一句话了。
“那好,这拜师礼得要全本的《灯娘传》,你师娘想看《懒梳妆》,怎么着七夕前得写完一本。”
刘山人点头,“只是无恙的名声又不好听了。”
“名声,我最不要的就是名声。”
谢无恙扶起我,笑道,“比起来坏名声,世人的夸奖才叫可怕呢。”
夫子留了课业,叮嘱我看着谢无恙。
谢无恙写得好戏本子,却做不来正儿八经的文章。
我为他起了个头,墨干了也不见下文。
我站在一旁,握着戒尺,无奈地敲了谢无恙的头:“先生已经讲了三遍,还是听不懂吗?”
他一把揽过我的腰,仰起头,笑得无赖:“听不懂,想亲嘴。”
“好歹写出这篇再……”
我要推开他。
谢无恙忽然皱起眉头,捂着心口:“……娘子,这里好痛。”
我的手顿住了,生怕将他推坏了。
趁我低头不备,他将我揽入怀中。
只一仰头,他的唇如蜻蜓点水,浅尝辄止。
他唇上染了我的胭脂,平添几分艳色。
我看见他眼里,分明是得逞的笑:“嘻嘻,亲到了!”
我气得要打他。
他倒像个狗皮膏药,顺势将脸贴上来:“要打就打吧,我不信娘子舍得打死我。”
谢无恙和我胡闹,没人听见丫鬟通传,说季公子和白铃姑娘来了。
丫鬟站在外头,低头抿嘴笑了不知多久。
直到我听到身后,季廷野恼怒的一声:“沈明烛在哪?”
我被谢无恙搂在怀中。
只看背影,季廷野没能认出我。
季廷野记忆里沈明烛,荆钗布裙,举止端庄,是模子里抠出来贤妇。
如今眼前人,挽发的是珠钗,穿的是洒金斓裙。
又与谢无恙不成体统地在书房胡闹。
甚至他脸上,还沾了我的胭脂。
哪有一点沈明烛的样子?
“你找我娘子做什么?”
“谢公子风流,成婚半月,就有新欢了。”
季廷野冷笑,“我问沈明烛在哪?
后厨?还是你厌弃了她,撵出去了?”
我从谢无恙怀里回过头看他。
季廷野愣住了。
他站在竹影里,脸上的情绪晦暗不明。
他死死地盯着我,从我唇边的胭脂,到华丽的衣裙,最后落在谢无恙揽住我腰的手臂。
那张银票在他手中,一点点攥紧。
见他动怒,白铃姑娘的脸色一点点黯淡下去。
谢无恙犹嫌事小,在我颈上蹭了蹭:“娘子,他说他找你。”
……我看不出来吗!
“季公子有什么事吗?”
“这是一百二十两银,我如今不欠你了。”
我很诧异,他才中状元,圣上还未授官,他不食俸禄,哪来这么些钱?
季廷野将那银票递过来。
谢无恙却不依了,一副男女大防的样子:“男女授受不亲!
交给丫鬟就行了。”
看着吊儿郎当的谢无恙,季廷野倨傲地抬起下巴:“谢无恙,你这般不求上进,荒唐度日,迟早有一日会败光家业。”
谢无恙笑嘻嘻地搂着我:“我才不怕,我有天底下最好的娘子养我。”
季廷野走了。
谢无恙才收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,认真地看着我:“我会做很多事,书画篆刻,唱戏作本,挑水浇园,不论到何种境地,我都买得起最贵的胭脂给娘子。”
“所以呢?”
“买得起胭脂,所以可以亲嘴。”
一个不防,又让他偷去唇上几分颜色。
6
对谢无恙心生好感,实非易事。
他总能在我诗作的旁侧,细心写下注解,说要将其集结成册。
他身着最为绚烂的红裳,宛如跃动的烛火,直直映入人的眼眸。
他兴高采烈地闯入屋内,带得珠帘纷乱如雨点,手中捧着我不经意间提及的炒野栗子。
无论他如何示好,我始终心存戒备,不敢轻易交付真心。
我惧怕太多未知。
惧怕他负心薄幸,惧怕他英年早逝。
连芽儿也曾问他,嫁给你,阿烛姐姐才过上了好日子,可阿烛姐姐如此冷淡,谢哥哥难道不觉得不公吗?
谢无恙轻轻弹了芽儿的额头一下,笑道:
“即便没有我,我的娘子也能过得很好,她有能力养活自己,更懂得如何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。
再说,我对她好,与她何干?”
芽儿隔着窗子对我挤眉弄眼。
时光匆匆,转眼间已是乞巧佳节。
这日细雨绵绵,戏班子正上演着《懒梳妆》。
连《灯娘传》都唱到了:“孤舟苦海困兽悔不该。”
我手持词本询问谢无恙,季廷野如今春风得意,又有佳人相伴,怎会是困兽,又怎会孤舟泛苦海?
谢无恙只是摇头,说那是些不堪入耳之事,阿烛一个字都不要听。
今年八月雨水充沛,刘夫子偏爱山中听雨,连课业也宽松了许多。
京城中并无大事发生。
南方几个郡县遭遇水灾,幸得崔尚书力荐,圣上钦点季廷野协同赈灾。
季廷野此刻当真是风头无两,历任状元探花,大都要在朝中熬上数年。
如今朝中有人提携,平步青云只在转瞬之间。
芽儿闲暇之时,常来我这里读书识字。
这一日天色阴沉,似乎即将大雨倾盆。
芽儿哭着跑来,求我救救白铃姑娘。
我与谢无恙赶到时,季家门前已围满了人。
白铃姑娘披头散发,手持利刃抵在脖颈,双眼红肿,满脸泪痕。
她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。
季母一身华丽衣裳,手腕上戴着粗大的金镯子,悠然坐在一群婆子中间,仿佛在看戏一般,嗑着瓜子。
“你去死啊,装什么贞洁烈妇,吓唬谁呢。”
旁人不明就里,季母指着白铃,笑道:
“这个贱人骗我儿子说从良了,如今我儿子不在,她就在家关起门来做皮肉生意呢。”
白铃拼命摇头,哭得几乎要呕出心来。
她将手臂掐得青紫,才喊出一句:
“是你儿子把人领来我房里!”
这句话如冷水入热油,激起一片议论纷纷。
季母脸上挂不住,伸手想去扯白铃的头发:
“你自己做妓女,还要往我儿子身上泼脏水。
我儿子可是状元郎,怎么可能做这种事?
当初也是她勾引,我儿子才休了发妻。”
众人被猛地点醒,纷纷附和。
是啊,他季廷野读的是圣贤书,怎么可能做这种事。
眼前季母衣着体面富贵,白铃则蓬头垢面,歇斯底里地哭喊。
白铃手中虽有刀,季母却不敢靠近,只不住地骂她疯了。
一个疯女人的话,是不可信的。
她歇斯底里地崩溃,人们也只当听个笑话。
这个笑话比戏文还要荒唐。
说季廷野一开始是要娶她,虽没有三书六聘,却总是带着她赴宴。
她自然是相信自己被爱着,因为她会跳最好看的六幺舞,会写最雅的飞花令。
因为她虽然生于淤泥,却守住了干净清白的身子和心。
她与世间所有女子一样,值得被爱。
而她的季郎,可以为了自己休弃糟糠妻,是她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。
直到宴席上,尚书之子崔礼对她出言轻狂放浪,季郎却赔着笑脸。
那崔礼便是当初要逼奸她的富家子。
她不知被灌了多少酒,惊醒时却看见崔礼拉扯着她的腰带。
她声嘶力竭地哭喊季郎,求他救救自己。
一门之隔,季廷野没有应声。
漫天大雨中,只有门锁轻轻合上的声音,落在心上如雷。
他说明烛为我请来大儒,供养我读书,我自然爱她。
他说白铃,你出身又不比她清白,我凭什么爱你?
“我能给他什么啊,我只有这身子,够他踩着登高。”
漫天雨水劈头而下,将她的心浇得冷透。
哭累了,手中刀子掷在地上,泠然有声。
白铃反笑了:
“我真傻,我为什么要寻死?”
“都是卖,我卖给他季廷野一个子不值。”
“不如卖给旁人,要他痛悔终生。”
她素衣赤脚,走进雨幕里。
巷子幽深,像一条不断下坠,看不见底的深渊。
不是这样的,不该是这样的。
一步错,不能步步错下去。
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,却又说不上来。
尚书之子,娼门烈女,坠落云端,平步青云。
有个可怕的想法冒上来,我竟然觉得从脊背窜出冷意。
如果这不是救风尘,如果白铃从一开始就是季廷野的投名状。
二人楼里相遇,白铃以为得遇良人,就已经落入了季廷野的陷阱。
那日状元游街,白铃羞涩又勇敢地捧上这一生。
季廷野在马背上,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纸身契。
他看见的不是一个女子一生只能赌一次的情意,而是一张名利场的入场券。
她以为作践自己等于作践了季廷野。
殊不知这也是季廷野最后一局。
窥见旧日枕边人最幽微的暗处,我止不住地颤抖。
谢无恙扶住我,头一次叹了气:
“那是很不堪的人,阿烛不要想了。”
7
季廷野身陷囹圄,境遇堪忧。
而季母因大悲大喜交织,在衙门前悲泣时,不幸中风,撒手人寰。
如今,唯有芽儿伴我左右,形影不离。
谢无恙已昏迷半月有余。
大夫言其伤势虽重,却不足以致命,然而他始终未有苏醒之兆。
我日夜守候,衣不解带,为他喂药、擦身。
心中满是愧疚,但谢家人并未责怪我,他们说谢无恙本就身患顽疾,何况他甘愿舍身相救。
屋内静谧得只能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。
原来,失去了谢无恙,这份宁静竟让人心生畏惧。
谢无恙总能让日子充满欢声笑语。
今日大雪纷飞,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。
前些日子,冬至之时也下了这般大雪,谢无恙曾言,他用《慢簪花》的戏本换得了陛下一处梅园,此时红梅盛开,美不胜收。
谢府上下,各房皆收到了盛满红梅的花瓶。
唯有他归来时,怀中空空如也,唯有梅花的芬芳将我紧紧环绕。
丫鬟们还笑他糊涂,连娘子的份都忘了。
我并不在意那些分去的梅花,只为他拂去肩上的风雪,递上热茶,生怕他受了风寒。
谢无恙眼眸闪烁,偷偷将我拉上马背,裹进厚实的狐裘之中。
那漫山遍野的红梅,绚烂如雪上的火焰在燃烧。
他因受寒而不住打喷嚏,却仍不忘向我炫耀:
“给他们的只是零星几点,这些全都是你的。”
被谢无恙深爱,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。
他给予的,皆是毫不掩饰的偏爱。
当初与季廷野和离,我并非毫无畏惧。
自踏出季家门的那一刻起,我便心怀恐惧。
男人纳妾,本是名正言顺之事。
我容不下妾室,便被视为善妒藏奸。
我怕世人会将我描绘得如此不堪。
严娘子告诉我,少爷回去熬了一个通宵,写下了《灯娘传》的前三回,次日便登台演出,连茶水费都免了。
狂放不羁如谢无恙,向来不在意在人世间遭遇风雨。
但仍愿为我撑起一片晴空。
可我对他却总是吝啬于表达。
我无数次在梦中见到谢无恙醒来。
窗台下,他身着红衣,用折扇轻轻敲打我的头,弯腰偷看我:
“真哭啦?被我骗到了吧?”
或是在午后,满室苦涩的药香中。
听见他甜腻地唤我娘子。
然而醒来,他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。
那双宜笑宜嗔的眼睛,始终未曾睁开。
刘师娘告诉我,鹤山有位山野村医,用药奇特,却颇有一套。
“孩子,赶紧收拾收拾,我替你去一趟。
那人本领高强,让他看看药方,或许稍作改动,添减几味药,便有望了。”
我冒雪赶往书房,将谢无恙的旧药方整理妥当。
外面不知在吵闹什么。
“……你要改嫁?”
我听见身后门被谁慌乱地推开。
身后那个声音带着一丝委屈,如同这半月里无数次幻听与梦境中,最真切的一次。
我回头望去。
天地间一片茫茫雪色。
唯有他,在我眼前,在我心中。
谢无恙骨节分明的手撑着门框,才勉强站稳。
他只穿了一件单衣,一头长发散乱下来,衬得他久病的脸庞更加苍白。
我怔怔地看着他,手中的药方纷纷滑落。
他身体虚弱,喘息间急促地呵出薄薄的雾气,却仍要倔强地再问一遍:
“……你要嫁谁?”
在他支撑不住之前,我先一步奔上前去,紧紧拥抱住了他。
泪水浸湿了眼尾,我听见自己又哭又笑:
“不嫁,除了谢家二郎,谁也不嫁。”
雪停了,满室药香。
“原来是师娘要改药方。”谢无恙轻咳一声,“我梦中听着什么改呀嫁的,还以为你要改嫁,又气又急,就醒了。”
我低头抿嘴一笑,但想到他的寿数,又黯然神伤。
师娘请来的神医医术高明,不出三日,谢无恙已能自如饮食。
我仍担忧他的旧疾,便询问神医是否有根治之法。
神医一愣,随即恍然大悟地笑道:
“黄连煎水,连服三年,顽疾可愈。”
只是黄连就能治病?
“娘子去问问二郎,便知这方子是否奏效。”
黄连奇苦无比,谢无恙抱着药碗,只尝了一口便眉头紧锁。
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谢无恙,竟然害怕苦药。
一碗黄连,他道出了心底的秘密:
“我觉得人生无趣,活着无甚意义,本想去死的。
“但有许多事要做,打副棺材,勘选墓地,择一吉日,不都要时间吗?
“我便装病,定了三年死期,倘若三年里我寻到什么由头活下去了,总归棺材放着不坏,迟早能用。”
见我沉着脸,似乎生了气。
谢无恙小心翼翼地去拉我的衣角:
“我本来那天就想和你坦白的,谁知道昏迷了这么久。
“黄连煎水,那是很苦的药,我、我不要吃。
“……那我喝完,能亲嘴吗?”
见我哄不好,谢无恙瘪瘪嘴,又视死如归地看着那药:
“不亲就不亲嘛……那么凶干什么。
“这药苦得要命,不信你尝……”
不等他说完,眼前烛影轻晃。
谢无恙骤然睁大了眼,攥紧了身下的锦被。
浅尝胭脂色,两心相印时。
千般苦楚不觉,万籁俱寂无声。
见我笑眼盈盈,谢无恙竟然红了脸,将头都要埋进被子里:
“……那我好好听话,乖乖吃药。”
我正纳闷他怎么忽然如此听话了?
就听见被子里传来雀跃又小声的一句:
“嘻嘻!病好了就跟娘子亲嘴睡觉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