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本是被卖到霍家做妾的,可我还未成年,夫君竟早早地撒手人寰了
发布时间:2025-07-29 22:58 浏览量:1
我这辈子,恰似那断了线的风筝。风一吹,便摇摇晃晃地飘荡啊飘荡,最终“扑通”一声,坠落在霍家这潭深不见底的水中。
我本是被人贩子卖到霍家当妾的苦命女子。那时的我,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小丫头,心中满是惧怕与无助。可命运作弄人,夫君竟早早地撒手离世。
几个叔伯,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,眼珠子都红透了,死死盯着霍家的田产。他们那贪婪的模样,犹如饿狼瞧见了猎物,巴不得立刻将我和小叔子这两块碍事的绊脚石踢开。
八岁的霍槿,哭得那叫一个悲切,活像个泪人儿。他的小手死死抓着我的衣角,几乎要把我的衣角扯破了,带着哭腔说:“小嫂嫂,我们去京城吧,找我堂兄去。”
霍建,当朝参政,那可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。他看着我们这两个脏兮兮的远房亲戚,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。他上下打量着我们,眼神里满是鄙夷。不过最终,他还是发了善心。他挥了挥手,冷冷地说:“行吧,给你们一个落脚的地方。”
谁知道,没过两年,霍槿这小兔崽子,做出了一件惊人的事。他竟然跑到霍建面前,大声嚷道:“他们说兄终弟及,我想娶小嫂嫂!”霍建听了,眼睛都瞪圆了。第二天,霍槿就被霍建打包送到了京郊的寄宿学堂,图个眼不见为净。
我气不过,怒气冲冲地去找霍建理论。我站在他面前,双手叉腰,高声质问:“你凭什么把他送走!”霍建头也不抬,冷冰冰地扫了我一眼,冷哼一声:“小兔崽子咒我死?”
霍家大夫人卢氏,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,但也是个可怜人。她把我领到霍家大少爷霍辛面前那天,他们夫妻俩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。那年,我才十一岁。
饥荒像个恶魔,夺走了我所有的亲人。我就像一棵小草,在绝望中无助地挣扎。卢氏在人牙子那里一眼相中了我。她围着我转了好几圈,仔细端详着我,说:“这丫头生得标致,虽然瘦弱,但骨架子大,养一养肯定是个能生养的。”
茂县上下都知道,霍家大少爷和夫人伉俪情深,恩爱无比。可唯独这肚子,却始终没有动静。那天晚上,卢氏抱着我,哭得梨花带雨。她抽泣着说:“丫头,我买你的真正原因,是你长得像我小时候。既然我不能为霍辛生儿育女,那你生的孩子,起码能有两分像我。更何况,我们都姓卢,我觉得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。”
我心里明白,还有一个缘由她没说出口。如果她不买我回去,霍家的那些长辈,也会塞别的女子到霍辛的房里。霍辛,的确如传闻中一样,风度翩翩,俊美无俦,宛如谪仙下凡。也难怪卢氏对他如此痴迷。
他们吵架的那晚,我躲在院子里,心“砰砰”直跳,听了个大概。霍辛毕竟是读书人,在县里也有一官半职。他皱着眉头,急切地说:“纳妾虽然是常事,但总归会影响我的名声,更何况还是为了传宗接代。”
当他打开门,看到我这个瘦弱的小女孩时,更是气得脸色煞白,手指着我,结结巴巴地说:“她……她……比阿迟大了几岁?还是个孩子!”他口中的阿迟,就是霍槿。因为老来得子,所以取了个小名,叫迟来的迟。
卢氏表面上温柔贤淑,但骨子里却有一股倔劲。她远远地看着我,语气冰冷地对霍辛说:“你怪我,我也已经把人买回来了。我不买她,她现在已经被牙婆带出城了。要是被卖到好人家还好,要是被卖到那些烟花柳巷,明日就没她的好日子过了。我的确做了一件荒唐事,可这荒唐事对这丫头来说,不算坏。你如果坚决不要她,那我又能把她卖到哪里去?”
霍辛看着我,一脸的无奈和头疼。他又看到卢氏强忍着委屈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。他最终妥协了,不耐烦地朝我挥了挥手,说:“留下吧,但不能留在我的院子里,让她去阿迟的书房当……当个书童。”
卢氏又好气又好笑,白了他一眼说:“哪有女子当书童的?”后来,卢氏看到我打扮成小厮的模样,一本正经地站在霍槿身边磨墨。霍槿刚要开口说什么,我眼疾手快,拿起书本朝他肩上砸过去。霍槿立刻坐得笔直,像个小士兵一样。
卢氏笑得眉眼弯弯,直夸大少爷有妙招,会看人。卢氏把我叫到身边,拉着我的手说:“祈佳,我一直都不赞成女子只会对男人言听计从,毫无自己的个性。虽然男人都说喜欢乖巧听话的女子,但成婚后又都后悔娶了那些低眉顺眼,毫无情趣的。如果女子都做得千篇一律,那和河堤上的柳树和石墩又有什么区别?”
我似懂非懂,挠了挠头问:“夫人,那我该怎么做?”卢氏替我整理了一下腰间的束带,眼神坚定地说:“想要窥探天地的奥秘,有两种法子,一是读万卷书,二是行万里路。女子困于深宅,走不远,但能识文断字,也算是窥见了天地。”
从那天起,霍家为霍槿请来先生授课的时候,书房里也多了一张我的桌椅。我不再站在霍槿身边磨墨,我可以和他并肩而坐,一同读书写字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我和霍槿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派。我站在卢氏这边,而霍槿呢,自然是站在霍辛那边。
府里的人总爱把我和霍槿写的字、作的文章拿出来比较评判。我底子薄,学识和文采自然比不过霍槿。每次我把写好的字交上去,卢氏拿着我的字,眼睛里满是欣慰,嘴里念叨着:“吾心甚慰,吾心甚慰啊。”
有一天,我路过书房,听到霍辛把霍槿叫到书房的屋檐下。霍辛一脸严肃地批评道:“在做学问上,你就像一天能走一百步的人,祈佳就像一天只能走十步的人。可祈佳每天都能比昨日多走几步,而你呢,却始终只能走到一百步。你好好想想,问题出在哪里?”
七岁的霍槿,白白胖胖的,像个可爱的小团子。他不肯服软,气得脸通红,大声嚷道:“不知!”
霍辛手中的纸扇“啪”地合起来,轻轻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头,语重心长地说:“夫唯不盈,故能蔽而新成。”
自那以后,霍槿便对我冷眼相待。
我心底对他也有些忌惮,暗自思忖:霍辛少爷说他“不淫”,究竟是说他本性不够淫邪,还是指他不该做出那般淫邪之事?这其中的界限,我实在琢磨不透。
大夫人悉心教导我的那段日子,是我一生中最为安稳踏实的时光。
我日日翘首以盼,渴望能多学些东西,多聆听大夫人说说话。
霍槿瞧见我那股专注用功的模样,总是嗤之以鼻,嘴角撇着,不屑道:“你才进霍家几日?才多大年纪?就敢妄谈‘一生’。你可知人的一生究竟有多漫长?”
我多想告诉他,人生的长短本无定数。
那年闹灾荒,我姥五十一岁,我爹三十岁,我娘二十九岁,我弟弟和霍槿同年。
那时节,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断了气息,又亲手将他们逐一背进了万人坑。
官府的差役在他们身上撒满刺鼻的石灰粉,然后点起了火。
烈焰升腾时,村里年长些的孩子使劲拽着我的胳膊逃离,我哭喊得嗓子都嘶哑了。
日子如流水般滑过,府中上下再无人提起我当初进府本是要给霍辛少爷做妾的事。
而我与霍槿,无论何时相见,都像狗遇见了羊,互相揪扯小辫子、拌嘴吵闹。
有长辈瞧见我们这般光景,便笑着打趣道:“瞧你俩这模样,真真是一对欢喜冤家。”
一日,我陪侍在大夫人身旁绣花。
大夫人忽然停下手中的针线,目光温柔地落在我脸上,轻声问道:“祈佳,你可喜欢小少爷?”
我点了点头。
侍立在大夫人身侧的春云姐姐,登时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,欣喜道:“夫人,这丫头喜欢,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。”
然而,大夫人却仿佛有些过意不去,她拿起丝绢,轻轻在我脸颊边抚了抚,柔声道:“祈佳,并非我存了私心,也非我背弃诺言,是济泽(霍辛)执意不肯纳你入房。我从未将你当作寻常丫头教养,因此,我自当为你寻一个好归宿。”
至此,我才恍然明白她问我是否喜欢霍槿的真正用意。
霍槿得知这消息时,立时如炸了锅般暴跳起来。
他在屋里院中上蹿下跳,扯着嗓子嚷嚷:“不要她!我坚决不要她!”
他伸手指着我,言语刻薄:“你出身低微,脾气暴躁,样貌平平。最要紧的,兄长不要的,我也不要!”
我急得慌忙辩解:“我说喜欢他,是把他当作少爷看待,况且他年岁与我弟弟相仿,这喜欢便是能尽心照顾他的意思。”
谁知那家伙愈发得寸进尺,无理也要搅三分。
我恨得咬牙切齿,对他厉声道:“霍阿迟,你最好牢牢记住你今天的话!也给我记清楚了,我卢祈佳就是嫁条狗,也绝不嫁你!”
打那以后,霍槿便故意十足地唤我“小嫂嫂”。
每每这般叫我,他脸上都挂着得意洋洋的神色,仿佛非要时时提醒我,我本是预备给霍辛少爷做妾的,甚至还是被人家嫌弃不要的。
这话不知怎的传到了霍辛少爷耳中,霍辛少爷将霍槿严厉训斥了一顿,还拿戒尺在他手心重重打了几下。
霍槿耷拉着脑袋,蔫蔫地来向我赔不是:“卢祈佳,我错了,不该那样称呼你。”
诸如此类的闹剧周而复始,填满了我寄居霍家那段最为安宁闲适的岁月。
那年冬天,我的好日子到头了。
霍辛少爷调任阜阳郡,赴任途中不幸坠入冰封的湖面。
待人们将他打捞上岸时,他的身体早已被冰冷的湖水浸泡得肿胀发泡,周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蓝色。
那个如皎月般高洁清朗的大少爷,竟以如此不堪的模样溘然长逝。
大夫人哭得肝肠寸断,死去活来,口中声声泣血:“我要随大少爷一同去,我要随他去了啊……”
办完大少爷的丧仪,那个原本性情疏朗又不失温婉的大夫人,真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,整个人都空了。
我和霍槿轮番守在大夫人身边,夜里就蜷缩在她房门口的地上。
可我们终究是孩子,睡意浓重。
守了几夜之后,终究抵挡不住汹涌的困倦,双双打起了盹。
待我们惊醒时,大夫人已不见踪影。
我们发疯般寻遍全城,却遍寻不着。
没过几日,她的尸身也从淹死霍辛少爷的那片冰湖里浮了上来。
我和霍槿互相狠狠扇着对方的耳光,边打边哭,直哭到后来谁也挤不出一滴眼泪。
将大夫人下葬后,霍槿望着眼前新翻的黄土,喃喃道:“卢祈佳,我现在想起来了,大嫂不见那天,咱俩醒过来时身上盖着被子,地上……还躺着一枝折断的梅花。”
我抬起袖口用力抹了抹早已干涩的眼睛,泪水竟又涌了出来。
我怎会不记得?我只是不敢再去回想,大夫人决意追随大少爷而去的那天,看着蜷缩在地上熟睡的我和霍槿,她面带温和与不舍,轻轻为我们盖上被子的画面。
她折下庭院中那枝梅花留在地上,是在向我诉说她的决绝与义无反顾。
她的闺名之中,正嵌着一个“梅”字。
她怕我太过伤心,所以连一个字也不敢留给我。
她应是希望我能自己抉择去留,以及是否愿意继续陪伴照拂年幼的霍槿。
她与霍辛少爷的情意,深邃如海,稳固如山,便似那苍鸟追逐烈日,炽烈又执拗。
她多滞留人世的这几日,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煎熬,一边是蚀骨锥心对霍辛少爷的思念,一边是望不到边际的绝望。
她心底深处,定然也挣扎着想继续照料我和霍槿。
可最终,她实在无力支撑了。
我的大夫人啊,用尽了生命去爱那个同样将她视若珍宝的少爷。
我狠狠擦干脸上的泪痕,一把将瘫坐在地上的霍槿拽了起来,努力挺直腰板,板起面孔,对他正色道:“霍阿迟,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嫂嫂,这担子我都得扛起来。从今往后,咱俩就是相依为命了。我比你大四岁,可论学问见识远不及你。往后遇上大事,咱们一起商量着拿主意;至于那些琐碎小事嘛,你就听嫂嫂的安排,成不成?”
霍槿猛地抬起那双因痛哭而布满血丝的眼睛,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了许久,嘴唇翕动,似乎有满腹反驳的话要冲口而出。
然而,在我那强作镇定、不容置疑的目光逼视下,他终于还是低下了头,脖颈却倔强地梗着,牙关紧咬,从齿缝里挤出一个极不情愿的字:“……嗯。”
我紧紧攥住霍槿冰凉的手腕,拉着他开始下山。
归家的路途显得格外漫长而崎岖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
也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莫名的笃定,我竟坚信自己定能将霍槿照顾好。
甚至天真地想着,待我长大成人,或许还能撑起这偌大的霍家门楣。
然而,我俩还没来得及从连日来的悲恸与疲惫中喘口气,好好睡上一觉,家中的几位叔伯长辈便找上门来。
我和霍槿如同两只被狼群环伺的弱小羊羔,瑟缩着被一群威严的大人围在厅堂中央。
一位叔伯拧着眉头,语气不耐地开口:“这女娃子终究是个外人,留着也是累赘,赶紧打发出去是正经。”
另一位叔伯则捻着胡须,眼中闪着精明的盘算:“霍槿才八岁稚龄,理应由某位叔伯接去抚养,顺便也将霍辛少爷留下的偌大家业一并接管。待他成年,再归还于他不迟。”
霍槿的小手死死攥紧了我的手,脸上竟无半分怯懦。
他挺起小小的胸膛,声音清亮地宣告:“卢祈佳是我小嫂嫂!我和她能互相扶持,无需劳烦各位叔伯操心!”
这话一出,满堂的大人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。
一帮大人瞧着我俩涨红着脸、一副豁出命去较劲的模样,愈发觉得滑稽可笑。
那日的威逼胁迫,被闻讯赶来的春云姐姐领着几名壮硕家丁冲入厅堂,生生打断了。
可风波岂能如此轻易平息。
没过几日,霍家便遭了贼。
库房里的金银细软被洗劫一空,我和霍槿面面相觑,还未来得及互相宽慰几句,霍家后院骤然腾起冲天烈焰。
那火势宛如一条暴虐的赤红巨蟒,瞬间封死了院门,张牙舞爪地要将我们吞噬殆尽。
春云姐姐当机立断,奋力将我和霍槿推上围墙。
霍槿抢先一步跃下,竟用自己的身躯硬生生垫了我一下。
紧接着,院墙内传来春云姐姐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呼。
我正拼命想把霍槿拽起来,他也跟着痛叫出声。
我这才惊觉,他的脚踝已然高高肿起,动弹不得。
情急之下,我咬紧牙关背起他,拼了命地狂奔。
这速度,竟比当年在灾荒中独自埋葬四位至亲时还要快上几分。
霍槿向来不是个爱哭的孩子,自打大夫人入土为安,他一直强撑着,未曾掉过一滴眼泪。
为了日后生计,那几天他还煞有介事地学着大人的腔调清点残存的家底,我也笨拙地模仿着大夫人的样子,试图打理院中琐事。
可这强装大人的把戏没撑几天,一场滔天大火便将我们打回了原形,狼狈不堪。
那天,霍槿终于伏在我瘦弱的背上,放声痛哭起来。
起初只是压抑的呜咽,如同初春的细雨,渐渐便化作山崩地裂般的嚎啕。
我听着,心口像被针扎似的疼,可我顾不上安慰他。
隆冬腊月,吸入肺腑的寒气如同冰刃,剐得五脏六腑都生疼。
我不敢开口,只能憋着一股狠劲,脚下生风地跑。
我俩如同惊弓之鸟,没头苍蝇般乱撞了好几天,身上仅剩的几枚铜板也耗尽了。
围着茂县近郊打转时,我们探听到霍家那烧得只剩半扇焦黑的大门,已被官府贴上了封条。
流言蜚语甚嚣尘上:
有人说:“霍辛结党营私,罪当处死,坠入冰湖是畏罪自尽!”
又有人说:“那场大火分明是那野丫头和小少爷自导自演的好戏,八成是卷了巨款逃之夭夭了!”
更听说官府正四处张榜缉拿我们。
我和霍槿慌忙抓起地上的牛粪,胡乱抹了满脸满身,没命地逃出了茂县地界。
半道上,瞅准一个运送药材的马夫下车解手的空档,我俩手脚并用地爬进了车厢,蜷缩在药材堆里。
霍槿压低嗓子道:“我方才听见马夫与人闲谈,说这批药材是要运往京城的。”
我点点头,抚慰他道:“京城地界大,谋生的路子必然也多。你莫慌,嫂嫂总能找到活儿计,养活咱们两个。”
霍槿嘴角扯出一丝苦笑:“你养活我?我可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,哪能靠你一个女子养活?”
我故意揶揄道:“大丈夫?你才八岁,个头还没我高呢!我是你嫂嫂,我不养你,谁来养你?”
霍槿被我逗得也笑了起来。
这一笑,脸上干结的牛粪块扑簌簌往下掉。笑着笑着,眼泪又涌了出来,泪水浸湿了干硬的牛粪,糊得脸上更是一塌糊涂。
马夫很快发觉了车里的两个“小泥猴”,倒也没狠心赶我们下去,路上偶尔还会塞给我们一个冷硬的馒头,或是一口清水。
临近京城的一个寒夜,我和霍槿透过车厢板壁一道细小的缝隙,凝望着夜空里倾泻如瀑的璀璨星河。
霍槿忽然开口道:“祈佳,我有个远房堂兄,在京城做着大官呢。他与我兄长情谊深厚,每年回乡祭祖,必定会在家里盘桓几日。若真是山穷水尽了,我们或许可以去投奔他。”
我立刻板起脸道:“人心隔肚皮,你该长长记性,莫要轻信于人。再说了,人家是朝廷大员,高门大户,怎会看得上咱们这两个落难的穷亲戚?”
霍槿坚持道:“话虽如此,可我们终究还是孩子。一想到要让你跟着我风餐露宿、受苦受罪,我这心里就……况且,霍建兄长真的是个好人。我兄长在世时常教导我,要以霍建兄长为楷模。我想……他定会善待我们的。”
“哼,说来说去,你就是又懒又娇气,怕吃苦罢了!我可不怕!这辈子,也就跟着大夫人的那段日子,算是享了点福。往后啊,日子再苦再难,我也扛得住!”
然而就在那个夜晚,我竟破天荒地做了一个梦。
说是梦,更像是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悄然浮现。
那时,我正伏在书案上,跟着霍槿一笔一划地学写字。
大夫人总是静静地立在一旁,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我。
若是我哪里写得歪斜了,她会立刻俯身,指尖轻柔地替我纠正。
她一边细声软语地指点着,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飘向窗外。
窗外那株虬劲的老梅树下,正坐着两位品茗闲谈的男子。
他们的风仪气度,竟比满园盛放的春色还要引人瞩目。
我离得远,未能看清那多出来的男子究竟是何模样。
只依稀记得他身姿挺拔如青竹,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衫。
他与霍辛少爷谈笑风生,神态从容自若,透着一股清雅的韵致。
我在梦里拼命回想,那天大夫人究竟对我说了些什么……
想着想着,我猛地从梦中惊醒。
我慌忙推醒身旁熟睡的霍槿,急切地问道:“你方才说,你那个在京城做官的远亲兄长,叫什么名字?”
霍槿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,含糊答道:“霍建啊……你问这个做什么?”
一股莫名的笃定瞬间攫住了我的心——这定是大夫人冥冥之中给我的指引!
我愣怔了许久,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许是我的脸色太过难看,霍槿还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。
我拂开他的手,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阿迟,我改主意了。咱们去投奔你那位做官的堂兄,霍建。”
抵达京城那日,漫天大雪纷飞。
我和霍槿身上单薄的衣衫,根本抵挡不住这刺骨的寒风与冰冷的雪片。
我们瑟缩着身子,站在那座门庭显赫、气势恢宏的府邸外,一遍又一遍地向守门的护卫诉说我们的来意。
护卫们听罢,顿时笑得前仰后合:“哪里钻出来的两个小叫花子,竟敢冒充到参政大人府上来了!你们说是我家参政大人的远亲?不巧得很,参政大人眼下不在府中,你们就在这儿候着吧!”
我强忍着寒意,小心翼翼地恳求:“官爷,这天寒地冻的,能否让我们进府内等候?”
为首的护卫轻蔑地“嗤”了一声。
他们个个腰挎佩刀,身形魁梧如铁塔。只用眼角的余光冷冷扫了我们一下,便不再搭理。
霍槿拉着我,躲到府邸门前那巨大石狮与台阶的夹角处,让我蜷缩着身子坐下避风。
他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破旧不堪的外衣,执意要披到我身上。
我一把推开:“我不冷!”
霍槿的声音带着心疼的哽咽:“你的脸都冻成青紫色了,还逞强!”
我再次坚决地推开了他递来的衣服,目光灼灼地盯着他,正色道:“霍槿,你听好了。待会儿若是那位霍大人肯大发慈悲收留我们,你就别管我。我可以为奴为婢,侍奉左右,但你不行!你是少爷,是霍辛少爷唯一的亲弟弟!你要紧紧跟着霍大人,博他欢心,求他为你延请名师,教你读书明理。你一定要争气,要出人头地!最好……最好能替茂县霍家讨回一个公道,还大少爷一身清白!记住了吗?”
霍槿闻言猛地一怔,嘴角不自觉地向下紧紧抿起,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说道:“卢祈佳,你何时变得心思这样重了?你哪里是什么奴婢,你是……”
他的话还未及说完,长街尽头便传来了马车碾过厚厚积雪的辚辚声响。
门口的护卫们知晓是主子回府了,纷纷挺直腰板站到道路中央。
我心急如焚地催促霍槿:“你快应承我!”
“好,我应你!”霍槿急忙应下。
马车稳稳停在府门前,随行的排场盛大隆重,仆从如云,气派非凡。
一望便知,车内之人身份极其尊贵。
我趁着霍槿也被这阵仗吸引住目光,迅速将双手在冰冷的石阶上蹭了一把灰,胡乱地抹在他原本干净的脸颊上。
接着,我又飞快地将他束好的发冠扯得松散歪斜。
他本就生得如美玉雕琢般精致好看,被我这般一折腾,登时显出十分的狼狈与落魄。
那双绣着精致墨兰云纹的官靴刚刚踏进积雪,我便猛地挣脱霍槿的手,一个箭步冲上前去,“扑通”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。
我扯开嗓子,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:“霍大人!我家主人遭奸佞构陷,茂县霍家已然家破人亡!如今只余小少爷孤苦伶仃一人,走投无路,只得前来投奔大人!求大人发发慈悲,收留这苦命的阿迟少爷!奴婢愿为大人当牛做马,结草衔环报答您的大恩!”
“卢祈佳!你这是做什么!”霍槿又急又慌,一边试图拉我起身,一边忙不迭地向正从华贵马车里下来的贵人躬身行礼,“兄长,我……”
我不管不顾,一个劲儿地将额头往刺骨的积雪里磕,咚咚的声响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清晰刺耳。
眼角的余光里,我瞥见一抹尊贵的绛紫色衣袍下摆,在凛冽寒风中轻轻飘拂。
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:“阿迟?你怎的弄成这般模样?这丫头所言……可是真的?”
经他这般带着关切地一问,霍槿极其适时地“哇——”一声放声痛哭起来。
如同当年在霍辛少爷面前一般,瞬间卸下了强装的硬气,露出了孩童应有的脆弱模样。
我心里暗自一喜,觉得此事十有八九是成了。
“她是谁?”那声音又淡淡响起,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霍槿抽噎着回答:“是……是我小嫂嫂,是我大嫂为兄长……预备的房里人。”
“扶她起来。”
霍槿的手还未碰到我的胳膊,我的身子便是一软,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歪倒,彻底陷入了厚厚的积雪之中。
我终究是被冻僵昏厥了。
待我从漫长的昏睡中悠悠醒转,霍槿告诉我已过去整整两日。
我张了张嘴,想起府门外那番情形,心头猛地一凛,骤然反应过来。
那位霍建大人,似乎极其自然地就接纳了霍槿。
即便没有我那般急赤白脸地跪地磕头、自请为奴,他多半……也会接纳的吧?
确认了这一点,一股强烈的羞臊瞬间涌上心头,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埋进屋子中央那盆烧得通红的炭火里去。
我声音发虚地问霍槿:“阿迟……我是不是……给你丢人了?”
流离颠沛许久的霍槿,此刻已是焕然一新。
他身上穿着洁净华贵的锦缎衣裳,原本因突遭大难而黯淡无光的面容,此刻也重新焕发出少年应有的神采。
他站在我的床榻边,嘴角微微上扬,带着一丝无奈又好笑的神情,温言道:“不丢人。霍建兄长还夸你……颇有胆识呢。”
“那……”我刚想开口,却又一时语塞。
“我在读书了,”霍槿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,郑重道,“我答应过你的,定会发奋用功。”
“那……”我依旧踌躇着,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盘桓的念头。
“兄长安排我们住进了芳榭园,咱们还像从前在茂县时一样,可以一道读书。”霍槿的脸上满是期待。
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,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,重复道:“我和你?一起……读书?”
当朝的参知政事,官位想必是极高的。
后来我才辗转听闻,霍建大人需日日进宫面圣,与天子共商国是。
若当日无紧急朝务,他亦要陪同天子骑马射猎,或是赐宴同席。
足见其与当今圣上的情谊非同一般。
他更是天子当年参与夺嫡之时的肱骨盟友与坚实后盾,待新朝稳固,其地位更是煊赫一时,无人能及。
年纪轻轻,不过二十出头,竟已身居如此显赫之位。
“二十出头?”我再次惊愕,忍不住脱口道,“我还以为霍槿口中那位当大官的兄长,少说也该是位沉稳的中年人了。”
霍槿闻言笑了起来,解释道:“霍建兄长比我霍辛兄长还要小上几岁呢。听说他幼年过得极为不易,双亲早逝,六亲无靠,众多亲眷里,唯有与我霍辛兄长情谊深厚些。他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本事,在沙场与朝堂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前程。后来攀附巴结的亲戚自然不少,他向来不屑一顾,唯独对我兄长,始终念着那份情义。”
我捂着依旧有些干涩发闷的胸口,轻轻咳了两声,低声喃喃:“但愿……如此吧。”
我并未如同在茂县霍家那般,跟着霍槿一同读书。
而是选择了跟随芳榭园里负责照料我们的大丫鬟阿敏,学习如何做一个细致妥帖的婢女。
起初,阿敏颇为踌躇,蹙着眉头道:“你不是阿迟小少爷的嫂嫂么?如何能与我们一般,做这些粗使活计?”
我脸颊微红,似有难言之隐,轻声细语地解释道:“对外是这般说辞……实则霍辛少爷并未瞧得上我。路上是怕小少爷任性不听劝,才不得已借了这‘小嫂嫂’的名头压他一压。姐姐慧眼,想必也瞧得出我本就是下人出身。更何况当日恳求霍大人收留时,我便立下了愿为奴为婢的誓言。人不能言而无信,更不能得了恩惠却不知好歹。”
阿敏听罢,神色间仍有犹豫,她上下仔细打量着我,见我身形瘦弱单薄,确实不像养尊处优的贵人模样,又觉我言之有理。
于是,她将一块干净的抹布递到我手中,说道:“罢了,跟我来吧,上午先学洒扫庭除。”
我便跟着阿敏,认认真真地学起了洒扫。
擦拭器物时,我一丝不苟地拂过每一个角落,不放过一丝浮尘。
修剪园中花木,我小心翼翼地执起花剪,依照阿敏的指点,将那些旁逸斜出的枝叶细细修去。
烹煮香茗,我凝神屏息地守着炉火,嗅着那袅袅升腾的氤氲茶香。
熬制羹汤,我细细品味着咸淡,希望能熬出一盅鲜美可口的汤羹。
晚间,霍槿气冲冲地寻到我,劈头盖脸地质问缘由。
我停下手中的活计,耐着性子解释道:“你毕竟并非霍大人嫡亲的骨肉兄弟,我更是彻头彻尾的外人。寄居在人家府上,总不能白吃白住。我多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,将来若有人嚼舌根,议论你的是非长短,你也能挺直腰板说,虽是受了霍大人天大的恩情,但我们绝非那等不知感恩、坐享其成的懒怠之人。”
霍槿紧紧抿着嘴唇,一双眼睛瞪得溜圆,死死盯了我许久,最终还是败下阵来。
他语气异常认真地说道:“祈佳,家中遭此大难,你始终对我不离不弃。我霍槿绝非忘恩负义之徒,这一生,绝不会亏待于你!你虽未能……跟了我兄长,但我可以娶你!你怎么能自轻自贱去做那伺候人的下人呢?”
我再次停下手里的活,定定地看了霍槿一会儿。
他分明还是一团孩子气,眉宇间却已隐隐透出几分坚毅,甚至能窥见几分霍辛少爷当年的影子。
我扬起手,不轻不重地在他脸颊上拍了一下,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说道:“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,说什么浑话?赶紧回去洗洗睡,明日还要用功呢。”
我这一下,既是玩笑,亦是训诫。
霍槿被我拍得愣在原地,半晌没回过神。
自那以后,他也只闹过这么一回。
我很快便熟练掌握了做丫头的本分差事。
我手脚麻利,做事也周到细致。
阿敏和其他仆妇们对我都颇为称赞。
自然而然地,我便成了贴身照料霍槿日常起居的最合适人选。
又长了一岁的霍槿,似乎渐渐通晓了一些世事人情。
一日,他兴冲冲地将先生批注赞赏的文章,宝贝似的捧到我面前。
“祈佳,我总算明白你的心思了,”霍槿脸上洋溢着兴奋,“你是为了就近看顾我,即便在霍建兄长的府上,你也担心有人暗中对我不利,是不是?”
彼时,我正蹲在院子里,精心侍弄那丛我花了不少心思救回来的山茶树。
初入府时正值严冬,本该是山茶盛放的时节,枝头却稀稀落落。
我觉得可惜,便向府上专管花木的张叔讨了些法子,死马当作活马医。
听得霍槿这般说,我不禁失笑,故意揶揄道:“你明白个鬼!我不过是一翻书就犯困,一听你背那些之乎者也脑壳就疼,吃不了读书的苦罢了。做个丫头多省心,不用费脑子,你说是不是啊,我的小少爷?”
霍槿被我噎得满脸通红,跺着脚道:“卢祈佳,你就嘴硬吧!”
“回来。”我扬声唤住作势要走的他。
“干嘛?”霍槿不情不愿地顿住脚步。
“今日听见前头闹哄哄的动静,可是霍大人回府了?”我问道。
霍建大人陪同皇上南巡,一去便是数月。算起来,自我进府后,竟一次也未曾与他打过照面。
霍槿虽恼我,但提起霍建,语气不由得带上恭敬,梗着脖子道:“嗯,回来了。”
我闻言,立刻放下手中的花剪,回屋净了手,换了身干净的衣裳。
这些时日,我一直有意无意地与府上颇有权柄的管事夏姑姑套近乎。
每次遇见,我都堆起满脸甜笑,热络地打招呼。
还时不时省下些月钱,给她买些精巧的小玩意儿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,总算与她混得脸熟。
有了夏姑姑这层关系,我得以较容易地进入霍建大人居住的碎玉园。
听闻霍建大人有傍晚在院中纳凉观星的习惯,我便特意掐准了时辰。
待夜幕低垂,月色如练铺洒庭院,我便端着准备好的东西出发了。
远远地,便瞧见院中那抹静坐月下的身影。
我跟着夏姑姑轻手轻脚地走近,夏姑姑行至霍建身后,恭谨禀报:“大人,有个丫头想见您。”
那原本仰望星空的身影缓缓侧过头来。
夏姑姑一边说着,一边朝我投来一个眼色,脸上带着笑:“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丫头。”
霍建听完,那目光又无声地转了回去。
我依着夏姑姑的示意,待她退下后,才端着托盘,屏息凝神,小心翼翼地挪步上前。
“端的什么?”霍建的声音低沉清冽,不带一丝烟火气。
我慌忙屈膝行礼,声音放得极轻:“回大人,是奴婢自己做的一些小食,有冰镇乳酪,还有用豆蔻、菖蒲熬煮的汤饮。这天儿闷热,冰酪能解暑气,这汤饮可宁神养心。”
“跪着做什么,起来。”霍建的语气平淡无波。
“你方才自称奴婢,我也听闻这些日子你在府上手脚勤快。那日霍槿说你是大嫂为霍辛兄长预备的房里人,你如今这般做派,岂不是让人在背后议论我霍建心胸狭窄,不念旧情?”
我刚要直起身,被他这几句话惊得膝盖一软,又跪了回去。
“还跪?”他声音陡然一沉。
我吓得赶紧又站了起来。
就在我抬眼看他的瞬间,他也正垂眸望向我。
这大约是我们第一次清晰地看清彼此的样貌。
我脑中只余下四个字:不似凡人。
我曾以为当年所见的霍辛少爷已是人间绝色,却不想京城霍家还藏着一位,仿佛是天上的神仙耗尽心血精雕细琢出的郎君。
“多大年纪了?”霍建问道。
“十……十四。”我有些结巴地回答。
实则我才将将十三岁,要到年尾腊月才满十四。
“还是个孩子。”霍建轻轻哼了一声,眉眼间似凝着数九寒天的霜雪,疏离而淡漠。
“茂县的事,我派人查探过。我只是好奇,出事后,一个半大孩子是如何带着另一个更小的孩子,走了那么远的路,还能安然无恙抵达京城的。”
听他这般问起,我鼻尖猛地一酸,扑通一声又朝霍建跪了下去,重重磕了一个头。
我带着哭腔,声音发颤:“大人!我家主子与夫人死得冤枉啊!奴婢绝不信主子是失足落水,更不可能是畏罪自尽!反倒是茂县那些道貌岸然的叔伯,自他们登门逼迫那晚,霍家便遭了贼、起了火,还污蔑是我与小少爷卷款潜逃!天子治下竟有如此无法无天之事,求大人明察秋毫,替我们做主!”
“这便是你的目的?你撺掇阿迟来投奔我,我一回府你就处心积虑地献殷勤,为的就是这个?”霍建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冰冷的质问。
“是!”我咬了咬牙,斩钉截铁。
片刻的沉默后,头顶传来一声极轻蔑的嗤笑:“年纪不大,胆子倒不小,心也够大。你可知,我是谁?”
霍建的语气骤然收紧,我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,浑身汗毛瞬间倒竖。
若他看得仔细些,定能发现匍匐在地的我,单薄的身子正止不住地簌簌发抖。
“滚。”霍建冷冷吐出一个字。
我哆哆嗦嗦地爬起身,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,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利刃已架在了颈间。
“收起你那些低劣的小心思和不该有的妄想。一个女子该做什么,不该做什么,滚回去好好想清楚。”
我刚踉跄着后退几步,霍建的声音又冷冷传来:“回来,把这些东西端走。”
我如同撞上了一座万年冰山,还被这冰山兜头狠狠掴了几个耳光。
我那点自作聪明、处心积虑的盘算,被他一句“低劣心思”、一句“妄想”,便戳穿得原形毕露。
我既感到无地自容的羞耻,又觉心灰意冷。
枯坐了一夜,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,我便提起扫帚,拿起抹布,默默去做我分内的活计。
自那以后,我几乎足不出芳榭园。
霍建大人如此厌弃我,我再不敢有半分莽撞之举,唯恐连累了霍槿,更怕被逐出府门。
后来才辗转听说,茂县的县令因贪赃枉法被革职查办,当初逼得我们走投无路的那些叔伯,也接二连三地遭了报应。
做买卖的破了产,有官身的被革去了顶戴。
霍槿因此对霍建更是感恩戴德,我也觉得心头郁气散了不少。
他待我,与从前在霍家时并无二致,依旧是斗嘴拌舌,互不相让。
只是他读书愈发刻苦用功,听说还得了霍建大人的几句夸赞。
寄人篱下,能得到家主一句赞赏,无疑是最好的护身符。我嘴上虽从不夸霍槿好,心里却是替他高兴的。
那株被我救活的山茶树,今年开得比去年更加繁盛艳丽,花团锦簇,枝叶扶疏,宛如一顶缀满殷红宝石的硕大华盖。
又一个盛夏来临,我望着它,心中笃信来年冬日定会绽放得更加绚烂。
霍槿十二岁生辰时,得了霍建大人赏赐的不少贵重物件。
后来才听闻,他带霍槿赴宴时,霍槿凭着满腹锦绣文章,博得了在场官员与文士们的一致称许。
霍建大人觉得面上有光,对霍槿的期许与赏识更添了几分。
如今的霍槿,少年意气,越发心高气傲,表面上与我更是针尖对麦芒。但平日里若得了什么稀罕的吃食或有趣的小玩意儿,总会悄悄吩咐身边的小厮福全,也给我捎带一份过来。
入夜,清冷的月华如流水般倾泻在寂静的庭院里。
他果然来了。福全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匹浮光锦,那华美的锦缎在月光下流转着月华般的柔光,隐隐生辉。
我将做好的桂花冰酪仔细盛入碗中,端给他,自己则转身踱入院里,拿起水瓢,细细浇灌着那些花草。
清凉的水珠洒落在娇嫩的花瓣上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。
不知何时,他已端着那碗冰酪,悄无声息地坐到院中的石凳上,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笑意,问我:“祈佳,你没听说我在丞相府的宴席上大放异彩,给霍建兄长挣足了脸面的事?”
我手上的动作未停,语气平淡地应道:“听说了。”
他似乎察觉到我兴致不高,追问道:“你不替我高兴?”
我停下浇水,抬眼看向他:“你年纪尚轻,已有如此声名,他日扶摇直上,名动京城亦是水到渠成。我自然是替你高兴的,只是这高兴,不宜太过外露。”
话音刚落,他手中的汤匙极轻地落入碗底,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。
那张原本如白玉般温润的脸庞忽然凑到我眼前,眼神里盛满了困惑和委屈:“祈佳,为何我总觉得你在有意躲着我,回避我?我们是从何时起变得这般生分了?从前你心里想什么,总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我,为何如今你连正眼都不愿瞧我,也不肯对我笑了?”
我忍不住牵了牵嘴角,打趣道:“读书不是该让人心胸开阔吗?怎么我看你倒像是读得越发痴傻了,尽琢磨些有的没的。起开些,一会儿水该溅到你靴子上了。”
话音未落,霍槿忽然伸手,一把攥住了我握着水瓢的手腕,纹丝不动地定定瞧着我。
我这才惊觉,他昔日如满月般圆润的脸庞,已悄然勾勒出模糊的棱角,那骨节分明的手掌,竟似比我的还要大上几分了。
我用力想挣脱他的钳制,却未能如愿。
他神情异常认真,一字一句道:“祈佳,你不是下人。”
我心头掠过一丝不悦,蹙眉道:“待你真有那一日出人头地,能自立门户时,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。”
他急切地追问:“言下之意,便是要我撑起门户之时,你才肯好好看我,好好同我说话?”
我别过脸去,没有回答。
他似被我的沉默激怒,赌气道:“好,你等着!”说罢,便气恼地一甩袖子,转身大步离去。
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才惊觉他如今身量已如新竹般挺拔修长,像我院子里那株山茶,一天一个模样。
人说养人如育花,果真不假。
霍府深宅大院,广阔得惊人。若存心避而不见,同处一府之人,数年碰不上面也是寻常。
就如同那个被霍建厉声训斥的夏夜之后,我与那位大人,彼此便再未照面。
再次相见,竟是为了庆贺霍槿高中举人。
霍槿十四岁中举,虽非旷古烁今,却也实属难得。
霍建大人心中欢喜,便在府中大摆筵席,款待前来道贺的亲朋故旧。
夜深人静,我独自踱至后院湖边,望着湖面在月光下泛起的粼粼波光。
心头默默告慰着霍辛少爷和大夫人:“少爷,大夫人,如今霍槿有了出息,我……也算是不负所托了。”
眼前这片喧闹繁华虽与我无关,我却觉得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责任,已然卸下大半。
忽然,霍槿从我身后冒了出来,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声音里带着酒后的兴奋:“祈佳!你怎么躲这儿来了?我到处寻你!走,跟我来!”
我又急又气,用力想甩开他的手:“你做什么!别拉拉扯扯的!”
如今的霍槿站在我身侧,已高出我一大截。他身上飘来淡淡的酒气,想必是席间被人劝着饮了几杯。
我焦急地压低声音:“阿迟!你才多大年纪,怎能饮酒?我知你寒窗苦读不易,有今日成绩我也替你欢喜。但再欢喜,也不可失了分寸,更不可叫人看出忘形!我们终究是寄人篱下,仰人鼻息,太过得意忘形,恐惹人非议,而且……”
我一面被他强拉着走,一面絮絮叨叨地劝诫着,待穿过曲折的回廊,才猛然惊觉已离芳榭园甚远。
想退回去,似乎也来不及了。
回廊的另一端,霍建大人正送走几位宾客,转身便与我们撞了个正着。
霍槿立刻收敛神色,恭谨地躬身行礼:“兄长。”
暗地里不忘用力扯了扯我的衣袖。
我回过神来,慌忙跟着屈膝行礼:“奴婢见过大人。”
我低垂着头,弯着腰,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毫无温度的目光,如同实质般在我身上来回扫视。
多年前那次不愉快的会面所带来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我,行完礼我便想抽身:“奴婢去前头帮夏姑姑……”
话音未落,霍槿的手已如铁钳般扣住我的手腕,大声道:“兄长!可还记得放榜那日,您曾问阿迟想要什么赏赐?阿迟今日斗胆,请兄长为我做主!我想娶卢祈佳!”
我惊得连连后退,手腕却被他死死攥住,半分挣脱不得。
我只敢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霍建,只见他眼眸微眯,似有不悦凝聚,却又仿佛深不见底,难以捉摸。
我慌忙跪倒在地:“大人!阿迟少爷年纪尚小,许是初次饮酒失了分寸,请您千万莫怪罪,也别将他这醉话放在心上!”
霍槿却紧紧握着我的手,语气斩钉截铁:“祈佳!我没醉!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心意!”
我急得几乎要发疯,若非霍建在场,真想一巴掌扇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,大声斥责:“你才多大?简直荒唐透顶!”
居高临下的霍建终于缓缓开口,声音听不出波澜:“她说得对,霍槿,你才十四。”
霍槿急切地辩解:“兄长!我知道!可是祈佳她快十八了呀!她等不起!我必须给她一个交代,一个承诺!我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跟着我,受人指指点点!否则,我如何能安心读书?求兄长先为我俩定下婚约,待他日我金榜题名,再风风光光迎娶她过门!总之,此生我非她不娶!”
霍建的目光在我们两人身上逡巡片刻,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:“若我没记错,这丫头本是大嫂买回来,预备给你霍辛兄长做妾的。若非那场变故,你与她,本该是叔嫂名分。”
“即便曾有过那虚名,可先人也不是没有兄终弟及的先例!”霍槿急切地反驳,眼神异常坚定,“虽说此事后世或有微词,但祈佳终究并未真正嫁给我兄长!况且,当时我兄嫂情深意笃,他们二人本就曾有心要撮合我与祈佳!只可惜那时我年纪太小,又突逢家变,此事才搁置下来!”
“好一个冠冕堂皇的‘兄终弟及’!”霍建冷笑一声,眼中骤然闪过冰冷的怒意。
话音未落,他猛地抬腿,一脚狠狠踹在霍槿肩头!
力道之大,霍槿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,瞬间被踹翻在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