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僚问我,娶一个穿越女是什么感觉?
发布时间:2025-09-17 19:40 浏览量:2
官署里,同僚们总爱半开玩笑地问我,家里那位“天外来客”般的夫人,究竟是何滋味?
十年前,我定会扬起嘴角,告诉他们,那是一种捡到宝的感觉——纯真烂漫,满脑子都是闻所未闻的奇思妙想。
可如今,岁月早已将她打磨成三十岁的妇人。
那曾被我视若珍宝的灵气消失殆尽,取而代之的是走样的身材和粗俗的言语,就连腰身都再无半分当年的柔软。
她总将我年少轻狂时许下的“此生唯你一人”的诺言挂在嘴边,当成禁锢我的铁索。
于是,我烦了,腻了,也悔了。
1
可平心而论,她毕竟是为我才留在了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,那些年心意相通的时光也并非虚假。
若此刻一纸休书将她赶出去,我沈言之的名声恐怕也要蒙上污点。
思来想去,我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。
纳妾。
这样既能保全她正妻的颜面,也能顺遂我自己的心意,算得上是彼此各退一步。我想,她若真是那个曾经事事为我考量的女子,定然会点头应允。
至于妾室的人选,我心中也早有定夺——醉春楼的三娘。
初见她时,那女子正垂首抚琴,温顺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。可她那双低垂的眼眸里,却藏着一丝阅尽风尘的通透与机敏。我将她从那烟花之地赎身带出时,她未曾多问一句缘由,只柔柔地应了声“是”,那份乖巧懂事,实在让人舒心。
这份知情识趣,是我那夫人身上早已荡然无存的东西。
所以,我打定了主意,定要将她迎进沈府的门。
谁知,我刚从衙门回来,还未寻到开口的机会,姎月那琐碎的念叨声便如潮水般将我包围。
“夫君你猜怎么着?麟儿今日又得了先生两篇夸赞,那股子聪明劲儿,简直跟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!”
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粗布衣衫,正弯着腰擦拭桌角的浮尘,动作间,臃肿的腰身一览无余。
“我总觉得,咱们这孩儿,将来必成大器。”女人抬起头,脸上带着几分邀功似的期待。
那张脸,早已被岁月侵蚀,再不见当年的细腻白皙,只剩下细密的纹路和掩不住的憔悴。
我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。
“对了,隔壁张夫人身子不适,又偷偷请我过去瞧了瞧。唉,这地方真是……女子看个病都得藏着掖着。我琢磨着,要不咱们索性开一家女医馆……”
又是这些不切实际的疯话,又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。
十年了,她的声音,她的念头,连同她这个人,都让我从骨子里感到一阵阵的厌烦。那笑容,就像一件蒙了尘的旧物,再也照不亮我的心。
“够了。”我终于无法忍受,语气冰冷地打断了她。
她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“今日回府,是有一件正事要与你商议。”我深吸一口气,将盘桓已久的话缓缓吐出:“我,要纳妾。”
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结。
她死死地盯着我,那双曾如星辰般清亮的眸子里,此刻只剩下全然的震惊,仿佛在看一个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。
片刻后,她回过神,沉默地挥了挥手,示意屋里的丫鬟将正在玩耍的麟儿带走。
小小的厅堂里只剩下我们二人,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。
“为什么?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。
“为沈家开枝散叶,本就是为夫的责任。”我回答得理所当然,“你生麟儿时伤了根本,无法再孕。别家都是儿女绕膝,我却只有一个独子,这对我而言,终究不公。”
我将早已想好的说辞抛出,语气平淡无波:“纳一房妾室,也能为你分担些许辛劳。”
这理由冠冕堂皇,也是我用来反复说服自己的话。
我又怕她不依不饶,便补充了一句:“你放心,她进门后,你依旧是正室主母。她日后若有子嗣,也需记在你的名下,叫你一声母亲。”
如此一来,也算没有辜负当年的誓言了。
可即便我已退让至此,她依旧不肯。
“好一个开枝散叶?好一个男人本分!”她陡然拔高了声调,压抑多年的委屈如山洪般爆发,“你以为我不想儿女成群,尽享天伦之乐吗?若不是当年为救你挡下那一刀,我何至于……”
又是这句话,翻来覆去,听了整整十年。
我不明白,明明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,为何如今倒成了挟恩图报的筹码?
“够了,姎月!”我猛地打断她,“十年了,你到底烦不烦?当初又没人拿刀逼着你,是你自己的选择!”
“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,该说的谢意,该赔的不是,我早已做尽。就算你今天说破天,这妾,我也纳定了!”
我堂堂三品大员,哪个同僚不是妻妾成群?唯独我,守着她一个糟糠之妻十年,给了她完完整整十年的体面。
难道这还不够吗?人心,为何能贪婪至此?
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,嘴唇哆嗦着,眼泪无声地滚落。她抬手,狠狠地抹了一把脸。
“不行。”
“就是不行。”
她的声音嘶哑,却异常清晰,带着一种濒死般的固执:“沈言之,你答应过我,一生一世一双人!我就是为了这句话,才留在这个鬼地方!就是为了——”
后面的话,我已经听不进去了。
我只是看着她。
看着她泪痕斑驳的脸,看着她粗壮笨拙的腰身,看着她那件沾着油渍的旧衣裳。
十年光阴,竟将一个曾经那般灵动鲜活的女子,磋磨成了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市井妇人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厌弃直冲头顶,冲垮了我最后一丝理智。
我终于将那句在心底埋藏了十年,如今却清晰无比的话,冰冷地掷向了她:
“那是以前。”
“姎月,你已经不年轻了。”
2
她猛地抬起头,眼里的光瞬间碎裂,整个人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。
我心头莫名一刺,知道这话终究是说得太重了。嘴唇动了动,想说句什么来缓和一下,可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,一个字也挤不出来。
罢了。
我与她之间,早已无话可说。
死寂在屋中蔓延开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,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,她却用一种极低、极清晰的声音,一字一顿地说道:
“沈言之,你若只贪恋我年轻时的皮囊,那你合该在我年老色衰时死去。”
这话语调不高,却像淬了冰的刀子,扎得我心口生疼。
说完,她再没看我一眼,转身挺直了背脊,决绝地走了出去,那是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姿态。
夜里,我独自躺在书房的硬榻上,辗转反侧,无法入眠。她的话像魔咒一般,在脑海里嗡嗡作响。
心烦意乱之际,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她的卧房外。
房门虚掩着,透出昏黄的烛光。我停下脚步,听见了里面她与麟儿的对话声。
“麟儿,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,“如果……如果爹爹要再娶一位姨娘进门,你会怎么想?”
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这女人,竟在孩子面前说这些!
麟儿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困惑:“再娶一位?像隔壁张伯伯家那样吗?那娘亲……还是我的娘亲吗?”
“当然是,只不过……”她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斟酌用词,“你爹爹的房里,会多一个女人。”
“为什么呀?”麟儿不解地问,“爹爹不是答应过娘亲,一辈子只和娘亲一个人在一起吗?”
她沉默了。
门外的我也僵住了,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猛地一抽。
紧接着,她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与清醒:“这世上的许多事,都是会变的。承诺会变,爱会变,人……自然也会变。”
眼看麟儿的眼神黯淡下去,她立刻又柔声补充道:“但娘亲向你保证,娘亲和爹爹不一样。”
“娘亲会永远爱你。”
听到这句话,我胸中的厌烦瞬间化为滔天怒火。
这个女人,她怎么敢——
她怎么敢用这种话来离间我们父子!好个姎月!自己留不住丈夫的心,便想用这种下作的手段,来蛊惑我的儿子!
我真是瞎了眼,错看了她。
而年幼的麟儿果然被她迷惑了,急急地回应:“麟儿也是!麟儿也永远最爱娘亲!无论发生什么事,麟儿都站在娘亲这边!”
他最后那句话,说得斩钉截铁。
“好孩子。”姎月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。
我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,想必是她将孩子紧紧搂进了怀里。
一股邪火直冲我的头顶。
好恶毒的心计!竟利用麟儿的年幼无知,如此颠倒黑白,让他来怨恨我这个亲生父亲!
隔着门缝,看着烛光下那对相拥的剪影,一个狠厉的念头油然而生。
姎月,你以为拉拢了儿子,就能让我妥协吗?
做梦!
明日,明日我就带麟儿去见三娘。
三娘那般温柔解意,知书达理,麟儿见了她,自然会明白何为真正的大家闺秀,何为温婉贤淑。小孩子的心最是简单,谁真心待他好,他自然会亲近谁。
我倒要看看,等麟儿也喜欢上三娘,也站到我这边来时,她姎月,还拿什么跟我斗!
想到她被亲生儿子“背叛”后,那孤立无援的绝望模样,我心头那股憋闷的烦躁竟奇迹般地消散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报复的快意。
这都是她自找的!
3
翌日,我特意告了假,没有去衙门。
寻了个由头将姎月支去查府里旧账的间隙,我径直去了麟儿的书房。
他正端坐着临摹字帖,一张小脸满是认真。
我走过去,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:“麟儿,随爹爹出去一趟,见一位姨姨。”
“见谁呀,爹爹?”他放下毛笔,眼睛亮晶晶的。
“一个……很温柔、很好看的姨姨。”我牵起他的手,“你见了就知道了。”
我带他去了城西一处雅致的别院,这是我特意为三娘安置的居所。
推开院门,三娘早已候在厅中。她今日穿了身素净的月白襦裙,淡施薄粉,见我进来,立刻起身,盈盈一拜:“爷。”
当她的目光落在麟儿身上时,眼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惊喜与慈爱:“这位想必就是小公子吧?真是生得玉雪可爱。”
麟儿有些怕生,下意识地躲到我身后,只探出一个小脑袋好奇地打量她。
三娘见状,竟缓缓蹲下身子,与他平视,那笑容温婉得如同三月的春风:“小公子别怕,我叫三娘。初次见面,也不知你喜欢什么……”她如同变戏法一般,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鲁班锁,“这个送给你玩,好不好?”
麟儿很快就被那新奇的玩具和三娘柔和的声音吸引,接过鲁班锁,又吃了几块我带来的点心,小脸上的拘谨渐渐散去,露出了属于孩子的笑颜。
时机差不多了。
我缓步走过去,三娘立刻心领神会地停下话头,垂首侍立一旁,姿态恭顺至极。
我看向麟儿,用尽可能随意的语气问道:“麟儿,喜欢这位姨姨吗?”
我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,甚至涌起几分得意。
看,事情就是这么简单。
我俯下身,拍了拍他的小肩膀,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引导:“那以后,让这位姨姨常来陪你玩,好不好?你要像尊敬你娘亲一样尊敬她。”
“来,叫一声……娘。”
最后那个字,我吐得清晰无比。
麟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。
他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,小小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,固执地摇着头:“我不要!我只有一个娘!我的娘亲是姎月!”
“别人,我不叫!”
话音未落,他猛地将手里的鲁班锁狠狠摔在地上,木块四分五裂,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。
我胸中的火气“噌”地一下直冲头顶!
“混账东西!”我厉声呵斥,一把攥住他细弱的肩膀,“我是你亲爹!我告诉你,我娶谁进门,谁就是你的娘!”
“由不得你!快叫!”
麟儿被我捏得小脸煞白,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,却依旧死死咬着嘴唇,倔强地瞪着我:“那……那我也不要爹爹了!我只要娘!”
他抽噎着,哭喊道:“爹爹是骗子!你明明答应过娘亲的!夫子说,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!爹爹说话不算话!”
“你!”我被这忤逆之言气得浑身发抖,扬起的手掌便要落下。
“爷息怒!”一直沉默的三娘此刻却忽然上前一步,声音依旧柔婉,“小少爷年纪还小,怕是……被夫人平日里娇惯坏了,才说出这等不敬尊长的话来。爷您慢慢教导便是,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。”
她这轻飘飘的几句话,却如同滚油浇在了我心头的烈火之上。
没错!都怪姎月!
是她!就是她把麟儿教成了这副目无尊长、无法无天的模样!
“你姨母说的对!”我手上的力道更重了,“都是你娘把你惯的!今日我便要替她好好教教你,什么叫规矩体统!”
“给我叫!叫娘!”
麟儿痛得浑身发颤,小脸皱成一团,哭得撕心裂肺,却依旧死死咬着牙,就是不肯吐出那个字。
“叫!”我双目欲裂,理智早已被怒火焚尽,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——
必须让他屈服!
必须让这个孩子知道,在这个家里,谁说了才算!
就在我即将彻底失控的一刹那——
“大人!大人!”门外传来家丁惊慌失措的通报声,“夫、夫人来了!已经到院门口了!”
4
我心头猛地一跳,慌乱之中,急忙对三娘使了个眼色。
她立刻会意,匆匆拉着还在抽噎的麟儿,闪身躲进了里屋。
几乎是同一时刻,院门被“吱呀”一声推开。
我抬起头,正好与姎月冰冷的目光撞了个正着。
“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?”我强压着心虚,抢先发问,试图占据主动。
“麟儿呢?”她根本不理会我的话,开门见山,“我儿子在哪儿?”
“哦,他啊!”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,“我给他新请了一位骑射师傅,今日头一天去城外马场学艺,怕是要晚些才能……”
“沈言之,”她打断我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,“你最好没骗我。麟儿若少了一根头发,我跟你没完。”
这毫不掩饰的威胁让我怒火中烧。
好大的胆子!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!
我索性不再遮掩,冷笑道:“麟儿的事,不劳你费心。倒是你,纳妾之事,考虑得如何了?”
她静静地看着我,眼神里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熄灭了,平静得可怕。
“我们之间,”她一字一顿,字字清晰,“没有纳妾,只有和离。”
我仿佛被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头上,整个人都懵了。
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
“你若想好了,”她继续说道,声音没有一丝波澜,“随时通知我,我来签和离书。”
“至于纳妾,你休想。”
荒谬!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!
她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女,一个年届三十的弃妇,离了我沈家,她能去哪?她凭什么活下去?
我忍不住嗤笑出声:“和离?姎月,你是不是疯了?离了我,你去喝西北风吗?”
我本以为,这番话足以让她认清现实,低下头来。
可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,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的、嘲讽的笑意:“这就不劳沈大人费心了。”
说完,她转身便要离去。
就在这一刻——
“娘——!”
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猛地从里屋传出。
房门被撞开,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扑了出来,一头扎进了姎月的怀里。
是麟儿。
他仰起的小脸上,一个通红的手指印赫然在目,高高地肿了起来。
而紧跟着出来的三娘,正用左手捂着自己的右手手背,满脸惊慌与委屈,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柔弱:“夫人息怒,小公子他……他方才非要往外闯,妹妹一时情急,怕扰了爷和您说话,失手……失手碰了小公子一下……都是妹妹的错!”
姎月没有看她。
她所有的注意力,都集中在儿子红肿的脸上。她弯下腰,手指颤抖着,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道指印。
看见娘亲,麟儿的委屈彻底爆发,他指着我和三娘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娘!爹爹非逼我叫她娘!我不肯,爹爹就使劲拧我的胳膊!”
“好疼啊娘……”
姎月的手,僵在了半空中。
她缓缓地,缓缓地抬起头,望向我。
那一瞬间,我在她的眼睛里,看见了足以将我焚烧殆尽的、滔天的恨意。
5
“翠儿!”她声音嘶哑,看向门外的少女“带小少爷出去!立刻!”
丫鬟慌忙上前,抱走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麟儿。
厅堂里只剩下我、姎月,和瑟瑟发抖的三娘。
死一样的寂静。
下一秒,姎月动了。
她猛地抄起手边一张沉重的花梨木圆凳,没有半分犹豫,狠狠砸向旁边的博古架!
“哗啦——哐当!”
价值连城的古董瞬间变成一地狼藉。
紧接着,她又抡起凳子砸向窗棂、桌椅……所过之处,一片稀烂!
三娘吓得尖叫着抱头躲到我身后。
我惊呆了,想阻止:“姎月!你发什么疯!这都是……”
话未落音,姎月已经丢开凳子,几步冲到三娘面前。
“贱婢!你也配碰我儿子?!”姎月的声音淬着冰“今日,我就叫你血债血偿!”
“啪!”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三娘脸上,打得她头一偏。
“啪!”反手又是一个耳光!
这两巴掌下来,三娘直接被打倒在地,嘴角渗出血丝。
她捂着脸惊恐地看着姎月,连哭都不敢大声。
出完恶气后,姎月不再看她,径直走到唯一还算完好的书案前。
她拿起笔,蘸饱了墨,铺开一张纸。笔尖悬停,她抬眼看我,咬着牙开口:“沈言之。”
“当年我刚到此处,懵懂无知,你见我鲜活有趣,便用尽手段,将我困在你身边。”
“后来,你借着我的见识替你周旋谋划,踩着我的肩膀,才一路青云直上,坐到这三品大员的位置!”
“你当初指天誓日,许诺我一生一世一双人!我才信了你,留在这吃人的地方!”
我身子一颤,听着她一句又一句的控诉,竟无从反驳。
“如今,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泣血的控诉,“你毁约背誓在先,纵容贱婢欺辱我儿在后!为了个妓子,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此毒手!”
“沈言之,你简直禽兽不如!”
那张墨迹淋漓的纸被她狠狠拍在我胸口,又轻飘飘滑落在地。
“这是我的和离书。”她深吸了一口气,泪珠再次滚落“这些年我替你掌家,你沈家祖产三间老宅子,我分文未动,全在里面,你自己去点收。”
“至于我应得的——这些年我替你打理的产业,大部分早已归入我名下,你也无权来争。”
“还有麟儿,自然也归我。”
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瞬间惨白的脸,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。
听了这些话,我彻底的愣住了。
同床共枕数十年,我竟不知她还有这样的一面。
这样的决绝、坚定。
不留情面。
“若是敢说半个不字,或是使些腌臜手段,”她微微倾身,一字一句,如同最后的审判“那我就将你今日所作所为,连同你如何背信弃义、宠妾灭妻、苛待嫡子,一桩桩、一件件,告到御前!告到金銮殿上!让你身败名裂,永世不得翻身!”
“咱们走着瞧。”
说完,她再没看我一眼。
决绝地转身,拉开门,大步走了出去。
6
她走了。
带着麟儿,带走了几乎所有的现银、田契、铺子,只给我留下了当年那三间破旧祖屋。
甚至,连伺候的下人,她也当场典卖了身契,放了出去,一个没给我留。
这釜底抽薪的手段,狠辣、决绝。
我恨得牙根痒痒。
十年夫妻,我竟不知她藏得这样深,有这样一副铁石心肠。
不过幸好,
幸好我还有三娘。
她依偎在我身边,声音依旧温顺得像水“爷,您别气了,气坏了身子不值当。奴家早就看出来了,夫人……哦不,是那位,她当初嫁给您,图的不就是您的青云路么?如今您位高权重,家业丰厚,她眼瞧着有人要分她的宠,自然卷了钱就跑,这样的女人,奴见得太多了。”
她柔软的指尖轻轻抚着我的胸口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鄙夷:“对付这种人啊,就得比她更硬气,决不能服软,爷您就得让她看看,离了她,您过得更好,更风光!叫她后悔去!”
这话简直说到了我心坎里
对!
绝不能让她看笑话!
为了这口气,为了证明我沈言之离了她姎月照样风光无限,我咬牙动用了仅剩的一点积蓄和俸禄,又偷偷变卖了几件没被姎月搜刮走的私藏古玩,给三娘办了一场体体面面的接亲礼。
红绸高挂,鼓乐喧天。
我特意给所有同僚都发了帖子,就等着他们来恭贺我乔迁新禧,让全京城看看我沈言之的大喜之日。
也顺便让那个女人看看——
离了她,我照样风光无限。
然而,现实有想象中似乎有些偏差。
迎亲那日,门庭冷落。
预想中的宾客盈门、贺喜如潮,成了泡影。
只有几份薄礼,和几句下人捎带的话:
“沈大人见谅,拙荆与尊夫人相交莫逆,此事…实难登门贺喜,薄礼奉上,万望海涵。”
“沈兄,内子曾蒙尊夫人救命之恩,不敢行此落井下石之举,些许心意,权当贺仪。”
“沈大人,尊夫人品性高洁,人所共知,此事…恕难从命。”
……
一张张礼单,薄如蝉翼,却又显得重如千钧。
我实在没有想到,昔日那些称兄道弟的同僚,竟为了一个女人,凉薄至此。
满座空席,红绸刺眼,只有吹打班子尴尬的乐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。
此刻,我身穿喜袍,立于殿上,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。
7
然而,更糟的还在后头。
三娘是朵解语花,是朱砂痣,却不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。
她不懂柴米贵。
每月那点微薄俸禄刚到手,转眼就能被她换成满桌的胭脂水粉、绫罗绸缎,丁点不剩。
我气急,她便伏在我膝上,泪眼婆娑地诉说她从前在风月场里如何仰人鼻息、看尽脸色。
“爷,您别恼……奴家、奴家只是……自小在那种地方,寄人篱下,从没穿过一件好衣裳,戴过一件好首饰……如今跟了爷,才、才敢稍稍……稍稍……”
她哭得梨花带雨,身子软软地靠过来,带着香风。
我心头的火气,被她这眼泪和温言软语浇熄了大半。
算了,我懂,她也不容易。
于是给她打最好的头面,裁最时兴的料子。
她也知趣,夜里百般柔顺,用那年轻紧致的身子,曲意承欢。
她年轻,放荡,花样百出,那蚀骨销魂的滋味,是姎月那个木头人从未给过我的。
所以我沉溺其中,觉得理所当然。
俗话说,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,古来多少英雄豪杰都如此,我沈言之为何不可?
这没什么可耻的。
英雄难过美人关,我认了。
直到那日。
一个穿着绸缎的陌生男人堆着笑站在我家门口,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锦盒。
三娘眼睛一亮,扭着腰肢迎上去,几句娇笑低语,那锦盒就到了她手里。
男人千恩万谢地走了。
我疑惑地打开锦盒,里面是一张地契,位置极好。
还有一张字条,求我在城西圈地案上“行个方便。”
我头皮瞬间炸了:“你收了?谁让你收的?!”
三娘正喜滋滋地对着铜镜比划锦盒里一支新得的赤金簪子,被我吼得一哆嗦。
她撇撇嘴,不以为意:“收了就收了嘛,多大点事?无官不贪,爷您这么清廉做什么?这年头,谁不捞点?”
“你懂个屁!”我气得浑身发抖,“别人贪,那是背后有家族撑着!像我这种毫无根基的,一个浪头打来就能拍死,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,身后多少双眼睛盯着呢!”
话一出口,我自己都愣住了。
这语气,这腔调……太熟悉了。
是姎月。
她总在我耳边这样念叨,像念经一样,烦不胜烦。
如今,我竟活成了她的模样,用她的口吻在教训人。
三娘被我吼得也来了气,把簪子往桌上一拍:“凶什么凶!钱我已经收了,退回去?我的脸往哪搁?再说了,”
她忽然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,斜睨着我:“我肚子里可是有了你的种!家里穷得叮当响,没银子,拿什么养你的宝贝儿子?”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我猛地看向她的小腹,巨大的震惊冲散了怒火。
她肚子里……有我的孩子了?
见我的态度稍有缓和,她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张黄纸,递到了我的面前“黄大夫前个儿刚把过脉的,瞧瞧,已经三个月了。”
我接过,正是安胎的药方。
“当真?有了?”
她得意地扬扬下巴。
此刻,又惊又喜。
那些不快也全都抛诸脑后。
终于!
我终于又后继有人了!
“好,好!”我连声道,满心满眼只剩她腹中那块肉“这事……我替你办了!”
再怎么样,也不能委屈了我的儿子。
8
三娘肚子里揣了块肉,气焰更盛了起来。
海参、燕窝流水价地要,稍慢一步便哭天抢地,扬言要“流了这孽种”。
我焦头烂额,俸禄早填了这无底洞,只能咬牙伸手。
贪一点,再贪一点……忍忍,等儿子落地就好了。
窟窿越填越大,夜里睡梦之时,偶尔会闪过姎月怀麟儿时的脸,素净,一碗清粥也能对她温软一笑。
我下意识伸手,却是一片虚无。
惊醒。
月光白的渗人,四周空落落的。
我静默在原地,愣神了许久。
说不出是什么滋味,可总觉得,像是少了一些什么。
搅得我心烦。
坏事总是成双的来。
三娘生产那日,出了乱子。
稳婆满头大汗冲出来:“大人!娘子补得太过,胎大难产,怕是……怕是凶险啊!”
我眼前一黑,只拉着她的手,让她无论无何也要救孩子性命。
哪怕花再多银子都行。
她面色为难,缓了半天,方才道“城西……城西有家济世堂”
“听说那女大夫神得很,专治妇人疑难杂症,请她来,或许有救!”
“济世堂?”我心头猛地一跳,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。
追问之下,稳婆的描述让我如坠冰窟——那医术高明、声名鹊起的女大夫,竟是姎月!
她离开我后,竟真开起了医馆,还做得风生水起!
“那娘子,可厉害了,不但懂得多,还自己研制了许多方子,真真乃神人!”她越说越激动“只要您去请她……”
后面的话像冰水灌顶,再也听不清了。
“啊——!”
屋内三娘的嘶吼声冲垮了我最后一丝理智。
为了孩子,我什么都顾不上了。
一路跌跌撞撞冲到济世堂,我挤进去,对着帘子后忙碌的身影嘶喊:“姎月!救命!三娘难产,求你…”
帘子掀开一角。
是她。
身形还是往常一般臃肿。
可气色却比在沈府时好太多,眼神沉静,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力量。
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急急剖白:“姎月!当年你初来乍到,无依无靠,是我收留了你!后来你救我挡刀,我感念在心,不惜顶撞父母、得罪同僚也要娶你为妻!十年情分,一当真就半点不念吗?”
我深吸一口气,抛出最后的诱饵:“只要你肯救她,救下孩子,我立刻休了三娘!迎你回府!你还是我沈言之唯一的正室夫人!”
帘子后的捣药声停了。
她缓缓转过身,那张素净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,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。
“沈言之,”她开口,声音不高,却像淬了冰的针,扎进我耳膜,“你在提以前的事?”
“可以前是以前,现在是现在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在我脸上逡巡,像是在欣赏一件极其不堪的东西。
然后,她清晰无比地将那句话掷还给我:
“况且,你现在也不再年轻了。”
“我对你,也没了半分情意。”
每一个字,都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我心上。
“请回吧,沈大人。”
“济世堂,不医沈府之人。”
她说完,不再看我,重新拿起药杵,不疾不徐地捣着药材。
我僵在原地,手脚冰凉。
此刻,最后一点希望,连同那点摇摇欲坠的自尊,被她亲手碾得粉碎。
我失魂落魄的回了家。
可迎接我的,不是三娘的呻吟,也不是稳婆的呼喊。
是满院的狼藉。
是翻箱倒柜的兵丁。
是刺眼的黄绸圣旨。
是刑部官员冰冷无波的声音:
“奉旨,查抄三品工部侍郎沈言之府邸!”
“沈言之贪墨渎职,证据确凿,即刻革职拿问,家产充公,一干人等,押入刑部候审!”
后面的话成了嗡嗡的杂音。
我瘫软在地,眼睁睁看着如狼似虎的官差砸开库房,翻箱倒柜,最后啐了一口:“呸!穷酸!”
三娘凄厉的哭喊从内室传来,她被两个衙役粗暴地拖出来,裙裾下一片刺目的湿红漫开。
“我的孩子!爷!救救我们的孩子啊——!”
那声音戛然而止,她像块破布般被丢上囚车,身下蜿蜒的血痕在雪地里拖出长长一道。
9
我裹着从破庙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脏污棉絮,在雪地里蹒跚的走着。
骨头缝里都结着冰,冷得发烫。
可我却丝毫不在意,只死死的盯着姎月的医馆
爬过去,求她……
麟儿是我儿子!
她不能见死不救!
终于蹭到那熟悉的台阶下。
我拼尽最后力气抬起头。
门开了。
她抱着麟儿站在暖黄的光晕里,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新雪。
麟儿穿着厚实暖和的棉袄,小脸白净红润,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往下看。
“娘亲,”他稚嫩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,“门口那个脏兮兮的乞丐是谁呀?”
姎月垂眸,目光落在我身上,平静得像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。
“不认识。”
她吐出三个字,抱着麟儿,转身。
厚重的门扉在我眼前缓缓合拢,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暖意。
“吱呀——”
我刚想开口。
风雪瞬间狂暴地灌满我的口鼻。
冰冷的雪沫争先恐后地塞进来,堵住了我的嘴。
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,我似乎听见门缝里最后飘出一句童言:
“他好像……冻僵了?”
“天谴罢了。”
雪无声地覆盖上来,一层,又一层,温柔又残酷地掩埋了一切。
可恍惚之间,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日。
我和姎月成亲的那个晚上。
她脸上漾着笑,投入我的怀中“喂,我既然留下来了,那你就要一生一世的对我好。”
“一辈子只许娶我一个。”
“好。”
“要是你反悔怎么办。”
我抓住了她的手,笑着应着“那就让我——”
“不 得 好 死。”
【全文完】